苍狼城的初春,料峭寒风依旧刺骨,刮过新垦的田埂,卷起尚未化尽的残雪。
城头,“血狼”大旗猎猎作响,狰狞的狼首俯瞰着这片正在艰难复苏的土地。
城守府内炉火正旺,秦烈端坐主位,指尖划过北疆五城的舆图,正与林风、萨迪克及几位新任官吏商议开春引水渠的最后一段走向。
“将军,这‘坎儿井’暗渠若能贯通城外三处泉眼,今夏新垦的五千亩‘寒地粟’便有了着落。”
工造司主事王铁锤黝黑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粗糙的手指用力点在舆图标注的泉眼位置。
秦烈点头,目光沉凝:“工期不可延误,流民壮丁的饭食管够,工钱按时发放。张农丞,配套的省力曲辕犁打造如何了?”
“回将军,匠作司日夜赶工,已制成三百具,正分批发放给屯垦队…”张农丞话未说完。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猛地撕裂了城内的平静,从北面最高的烽火台方向,一声紧过一声,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议事厅内瞬间死寂。炭火盆噼啪作响,衬得这号角声愈发惊心动魄。
“烽火!是最高警戒的烽火!”林风猛地按刀起身,仅存的独眼爆射出骇人凶光,瞬间望向秦烈。
秦烈脸上最后一丝温度褪尽,化为万年玄冰。他豁然起身,玄色大氅带起一股寒风,大步流星冲向厅外。厅内众人心头剧震,慌忙跟上。
蹬蹬蹬蹬!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浑身裹挟着塞外风沙与寒气的传令兵,如同血葫芦般冲进府衙前院,头盔歪斜,甲胄染血,扑倒在冰冷的石板上,嘶声力竭:“报——将军!北漠…北漠大军!铺天盖地…已过黑石隘口!距城…距城不足百里!打的…是‘血狼骑’兀良哈的狼头大纛!”
“多少人马?”秦烈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一步跨至传令兵身前,阴影笼罩。
“烟尘蔽日…旗号连绵…至少…至少两万骑!全是…全是精锐!”传令兵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两万!兀良哈!
这个名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跟出来的萨迪克、王铁锤等人心上。北漠王庭有数的悍将,大武师三重修为,凶名赫赫,所率的“血狼骑”更是以嗜血残暴闻名草原!苍狼城刚刚经历兵变清洗,元气未复,满打满算能战的城卫军不足八千!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秦烈却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北方城墙方向,那里,三道粗大的、墨汁般浓黑的狼烟,正滚滚升腾,直刺铅灰色的苍穹!号角声仍未停歇,一声比一声急促,如同丧钟敲响!
“终于来了!”秦烈齿缝间挤出四个字,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喷发般的战意!“林风!”
“末将在!”林风踏前一步,独眼赤红,杀气沸腾。
“擂鼓!聚将!全城——备战!”秦烈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铁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咚!咚!咚!咚!
沉重如闷雷的战鼓声,瞬间取代了凄厉的号角,从城守府前的点将台上隆隆炸响!鼓点急促、狂暴,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穿透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苍狼城!
“是聚将鼓!”
“北漠狗又来了?!”
“天杀的!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城内的流民、商户、军属…所有人脸色煞白,惊惶地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孩童的哭喊声、女人的啜泣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咒骂交织在一起。
刚刚升起的些许生机,瞬间被战争的阴云无情碾碎。
城守府议事厅,气氛凝重如铁。新任的各级官吏、城卫军各营统领肃立两侧,空气仿佛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
舆图中央,象征兀良哈大军的猩红箭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抵在苍狼城的咽喉。
“兀良哈,大武师三重,‘血狼骑’主将,性烈如火,嗜杀成性。”
秦烈的声音冰冷平直,不带一丝波澜,手指重重敲在那猩红箭头上,“两万草原铁骑,携大胜余威而来,就是要趁我苍狼城立足未稳,一击破城!屠城泄愤!”
一股寒气从众人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屠城!这绝非恫吓!兀良哈的凶名,是用无数边城百姓的尸骨垒砌的!
“将军!末将请战!愿率本部人马出城,据险隘阻其锋芒!为城内布防争取时间!”一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营统领踏前一步,抱拳怒吼,正是刚被提拔的悍将雷豹。他原是林风麾下猛卒,兵变中作战勇猛。
“阻?拿什么阻?”旁边一个脸色发白、带着文官气息的参军下意识反驳,“城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两万铁骑一个冲锋,多少人填进去都是白给!”
“那难道就缩在城里等死?”雷豹怒目圆睁,须发皆张。
“好了!”秦烈一声低喝,如同寒冰乍破,瞬间压下所有争论。他目光扫过众人惊惶、愤怒、绝望的脸,最终定格在舆图上苍狼城周边那些新画的、代表新垦田地的浅色区域。
“谁说我们只能等死?”秦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兀良哈想快,想趁我不备?我偏要让他慢下来!慢到…把他的两万铁骑,拖死在这苍狼城下!”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句,如同战锤砸落:
“传我将令——”
“第一!坚壁!清野!”
苍狼城四门洞开,不再是迎接商旅,而是涌出了无数的人流和车马。这不是溃逃,而是一场与死亡赛跑、井然有序的大撤退!
“快!快!能带的都带上!一粒粮食也不能留给北漠狗!”新任的仓曹吏嗓子已经喊哑,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城卫军士兵和临时组织的青壮,如同蚂蚁搬家般,将城外各大临时粮仓里的粟米、冻肉、干菜,一袋袋、一筐筐疯狂地搬上骡车、牛车,甚至人力板车。车轮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印。
“娘!俺的锄头!俺新领的锄头!”一个半大少年哭喊着,想冲回自家刚分到、才刨了几下的薄田里,去捡那把崭新的曲辕犁和锄头。
“要命还是要锄头!”一个老兵劈手把他拽回来,眼睛通红,“听将军的!人先进城!东西以后还能有!快走!”他不由分说,扛起少年家瘦弱的母亲,推着板车上堆满破烂家当的少年父亲,汇入通往城门的滚滚人流。
城外各个新形成的流民聚集点,更是乱中有序。屯垦队的队长大多是老兵或秦烈提拔的可靠之人,此刻成了主心骨。
“王家屯的!跟紧老子!老人孩子上板车!青壮推车、背行李!快!”
“李庄的!别管那破草棚子了!带上干粮和水!进城!”
“赵家沟的婆娘们!抱紧娃!别掉队!”
哭喊声、催促声、骡马的嘶鸣、车轴的吱呀声…汇聚成一片悲壮而紧张的洪流。城卫军的骑兵小队在人群外围来回奔驰,大声呼喝维持秩序,警惕地望向北方地平线。
“王铁锤!”秦烈站在北门城楼,寒风掀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
“卑职在!”王铁锤满身泥灰,气喘吁吁跑上城头。
“工造司所有人,立刻停止一切民用营造!带上所有铁锹、镐头、绳索!出城!”秦烈的手指向城外那片开阔的、通往苍狼城的必经之地。
“给我挖!壕沟!陷马坑!越多越好!越密越好!把城外这片地,给我变成烂泥塘!变成吃人的沼泽!”
“诺!”王铁锤眼中爆发出狠厉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下城楼,嘶声大吼:“工造司的弟兄们!抄家伙!跟老子出城挖坑!挖死北漠狗的坑!”
数百名工匠和临时征召的壮丁,扛着各式工具,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涌出城门。他们不再奔向家园,而是扑向冰冷的冻土,挥动铁镐铁锹,在苍狼城外围疯狂地挖掘起来!
与此同时,林风亲自带领一队精锐亲兵,押送着数十辆蒙得严严实实的大车,秘密驶出西门,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车上装载的,是匠作司最新赶制出的第一批“礼物”——淬了剧毒的铁蒺藜、内藏火油的陶罐陷阱、触发式的简易弩匣…
天色渐暗,寒风更劲。苍狼城如同一只受惊的巨兽,正紧张地收缩着爪牙。城外,新垦的田地变得一片狼藉,粮仓空空如也,村庄人去屋空。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壕沟雏形,以及一片片被翻起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冻土。
撤退的人流大部分已涌入城中,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正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
城头上,秦烈扶垛而立,玄衣如墨,仿佛与渐浓的夜色融为一体。他极目远眺北方,地平线尽头,似乎有闷雷般的声响隐隐传来,大地开始极其轻微地颤抖。
来了!
兀良哈的两万铁骑,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正踏碎冻土,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这座刚刚燃起一丝生机的边城,汹涌扑来!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了苍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