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骨髓深处向外疯狂攒刺,每一根神经都在烈火中灼烧、撕裂。麻痹感则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粘腻地缠绕着意识,试图将其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柳致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雷霆劈碎的焦木,在无边的痛苦汪洋中沉浮、碎裂。
断崖下,地下暗河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如同来自九幽的召唤,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风,裹挟着碎石和冰屑,狠狠抽打在他焦黑冒烟的脸上。
坠落。
失重感攫住了残存的意识。
然而,就在身体即将被汹涌的暗河彻底吞噬的刹那,一股源自身体最深处的、冰冷而磅礴的意志,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彻底惊醒!那是长生体质在濒临彻底毁灭的极限边缘,爆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原始的本能——**生存**!
轰!
柳致残破的身躯狠狠砸进了断崖下方、紧邻汹涌暗河的一处**狭窄冰缝**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彻底一黑,最后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
***
冰冷。
绝对的冰冷。
比雷霆峡的暴雨更冷,比义庄的阴寒更甚,比水银毒素的侵蚀更加深入骨髓。
柳致残存的意识,如同沉入万载玄冰之下的微小火种,在一片无边无际、死寂无声的黑暗冻土中,缓缓下沉。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沉静**和**冰寒**。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刹那,也许是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那微弱的意识火种,在绝对的死寂与寒冷中,开始捕捉到一些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变化。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却能“感知”到一种状态:
**心跳**: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间隔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咚……(漫长的黑暗)……咚……每一次搏动,都像是从极深的冻土中艰难挤出的一丝生机。
**呼吸**:微不可闻。每一次吸入的,是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空气;每一次呼出的,是带着微弱白霜的气息。间隔长得如同永恒。
**血液**:流动变得粘稠、缓慢,如同凝固的冰川在缓慢挪移。水银毒素的阴寒、石化的僵硬感,在这绝对的低温下,似乎也被冻结、迟滞了蔓延的速度。
**伤口**:那遍布全身、深可见骨的创伤边缘,坏死焦黑的皮肉组织下,一种肉眼无法察觉、极其缓慢的细胞活性正在凝聚。如同在冻土深处艰难萌发的种子,一点点驱逐着坏死的组织,试图弥合撕裂的伤口。这种修复,在低温下被放慢了千百倍,却异常坚韧。
**石化**:左臂蔓延至肩胛的青灰色,如同被冰封的河流,蔓延的速度被降到了最低点。那深入骨髓的刺痛感,也被这绝对的寒冷所麻痹、冻结。
**体温**:低得可怕。皮肤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与身下寒冷的冰层融为一体。血液的热量被死死锁在身体最核心的区域,如同风中残烛般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机不灭。
冬眠。
这是长生体质在遭遇无法抵抗的毁灭性打击后,触发的最后一道保命屏障。将新陈代谢降至最低点,将所有能量集中于维系最核心的生命之火,同时利用极寒环境压制毒素和伤势的恶化。代价是,意识沉沦于这无边的黑暗冰狱,与死亡仅有一线之隔。
在这永恒的沉静与寒冷中,柳致残存的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在记忆的深海中缓慢漂浮、回溯。
破碎的画面,无声地在黑暗的冰幕上闪烁:
* **阿蛮:** 十万大山深处,少女小麦色的脸庞在篝火旁绽放出纯真无邪的笑容,清澈如山泉的眼眸里倒映着火光,递过来一枚散发着清香的不知名野果。“吃…甜的…” 她笨拙地用刚学会的汉话说道,笑容驱散了莽荒的阴霾。画面碎裂,化为冰冷的尘埃。
* **赵胤:** 微末之时,落魄的宗室青年紧握着他的手,眼神炽热而真诚:“致之兄!胤此生,定不负君!待天下靖平,当与兄共享这万里河山!” 誓言犹在耳边。画面一转,是登基大典,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身着明黄龙袍,威严的目光扫过匍匐的群臣,最终落在他身上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察觉的阴鸷与忌惮。龙椅扶手的暗格里,似乎藏着一柄淬毒的短匕。
* **陈墨:** 烛光摇曳的军帐中,文士打扮的陈墨放下手中的兵书,为他斟满一杯温酒,笑容温和:“致之兄神勇,此战全赖兄力挽狂澜。墨敬兄一杯!此等情谊,天地可鉴!” 酒香醇厚。画面骤然破碎,化为墨斋中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断腕处喷溅的鲜血染红了飘落的通敌帛书。
* **王五:** 憨厚的禁军小头目在演武场被他指点后,激动得满脸通红,笨拙地行着军礼:“谢…谢大将军指点!王五这条命,以后就是大将军的!” 画面碎裂,最终定格在营门前,那个被数支长矛贯穿、鲜血染透甲胄、却依旧挺立不倒的身影,扭过头,咧开的那个无声的、惨烈到极致却又带着释然和解脱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意识的深处!
* **神机:** 仙风道骨的老道在御前侃侃而谈,手指沾着朱砂,在黄裱纸上画着诡异的符箓,口若悬河地讲述着“昆仑长生果”、“异人血肉延寿”的“上古秘闻”。赵胤听得如痴如醉。画面破碎,化为漫天飘散的、燃烧着的神机手书“妖化十证”。
* **荒村老妇:** 燃烧的茅屋旁,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被倒塌的房梁压住下半身,气息奄奄,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个油纸包塞进他手中。“水…水声…下面…有路…” 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裤脚,最终无力滑落。画面沉入冰冷的黑暗。
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切割着沉沦的意识。信任的温暖,背叛的冰冷;守护的信念,杀戮的残酷;生命的鲜活,死亡的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交织、碰撞、湮灭。
一种超越了肉体痛苦的、更加深沉浩瀚的**孤独感**,如同这冰窟本身,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他是时间的弃儿,是永恒的囚徒。三千年?那又如何?不过是这无尽冰寒中一场更加漫长的放逐。纵有长生,却注定要背负着背叛的伤痕、守护的执念、见证的悲凉,在这无垠的时空长河中,踽踽独行,最终沉沦于永恒的虚无。
意识在孤独的冰海中越沉越深,那微弱的火种,似乎也要被这永恒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
紧贴着他心口、被冰封在衣物最里层的深褐色羊皮秘图,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源于骊山深处地脉的**苍凉呼唤**,如同跨越了时空的界限,穿透了厚重的冰层和沉沦的意识,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意识的冰海上,荡开了一圈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涟漪!
骊山…地宫…
归处…亦是…起点…
这微弱的呼唤,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让那即将熄灭的意识火种,猛地跳动了一下!
***
峡谷上方,雷霆峡入口处。
混乱已经平息。被雷电波及倒毙和受伤的士兵尸体被草草收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恐惧。
“影枭”的首领——一个身材瘦削、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下的黑衣人,蹲在断崖边缘,仔细查看着下方湍急的暗河和嶙峋的冰缝。他的手指拂过边缘处几滴早已冻结成暗红色冰珠的血迹,又捻起一点沾在冰棱上的、极其细微的焦黑皮肉碎屑。
“大人,下面水流太急,暗河通向未知的地下溶洞,深不见底,凶险异常。而且…那雷霆…” 一名幸存的“影枭”杀手心有余悸地禀报。
首领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兜帽下,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扫过峡谷下方汹涌的暗河和深不见底的冰缝深渊。
“如此重的伤势,再坠入此等绝地暗河,纵有通天之能,也绝无生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不带丝毫感情,“更何况,还有那诡异的雷霆之力加身…尸骨无存,是唯一的结局。”
他转身,对着身后脸色铁青、眼中犹带惊惧的追兵将领,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道:
“回禀陛下,逆贼柳致,身负重伤,于雷霆峡断崖处,遭天雷亟体,尸骨无存,坠入万丈暗河,死无全尸!‘长生’之祸,已随雷霆而逝!”
将领看着下方翻腾着白色浪花、发出震耳欲聋咆哮的暗河,又想起那毁天灭地的恐怖雷霆,以及峡谷中瞬间化为焦炭的杀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心中的恐惧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
“收…收兵!” 将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封锁雷霆峡!方圆十里设为禁区!任何人不得靠近!即刻回京…禀报陛下!”
命令下达。残余的追兵如同潮水般退去,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恐怖雷霆的深深畏惧。峡谷入口处,拒马和鹿角被重新加固,插上了代表皇家禁地的朱红木牌。
雷霆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暴雨停歇后,山风刮过嶙峋石壁的呜咽,以及断崖下暗河永不停歇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轰鸣。
没有人知道,在那冰冷刺骨、死寂无声的冰缝深处,一具如同冰封化石般的躯体,正以超越常理的方式,在死亡的边缘线上,进行着一场与时间、与伤痛、与毒素的无声战争。
石心鉴长生,冰窟锁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