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儿的老规矩,人活到六十岁,就得准备一口棺材,叫“寿棺”。可这棺材不兴放在家里,得抬到村外老虎沟那个山洞里藏起来。为啥呢?老人家说了:活人离棺材近了,阳气就弱,藏起来是为了“养寿”。
这规矩传了多少代说不清,反正从我太爷爷那辈就有了。可您知道不?二十年前,就因为这规矩,咱们村差点儿闹出大事来。
那时候村里的周老汉正好六十岁。周老汉是出了名的硬朗人,耕田打猎样样在行,村里人都说他能活过八十。可规矩就是规矩,他儿子周大柱虽然不情愿,还是请了木匠打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
出棺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周老汉自己倒乐呵呵的:“怕啥,这是喜事!说明咱活得够本了。”可周大柱和他媳妇翠花眼圈红红的,像是送葬似的。
八个壮小伙抬着棺材,后面跟着周老汉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往老虎沟去。那山洞在半山腰上,路不好走,听说里面岔路多得像迷宫。村里人只在藏棺时才进去,平时没人敢往那儿钻。
到了洞口,周老汉忽然说:“让我最后摸一摸我的‘房子’。”他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手掌在棺盖上摩挲了半天,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藏好棺材,按规矩要在洞口烧三炷香,放一串鞭炮。可那天怪了,鞭炮点了三次都没响。管事的老人皱起眉头,低声说了句:“不吉利啊。”
这事儿过去三个月,周老汉身子骨还真出了毛病。先是吃不下饭,后来走路都打晃。请了郎中来看,都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气虚阳弱”。
周大柱急得团团转,翠花偷偷抹眼泪:“爹这病来得怪,该不会是……”
话没说完,但村里人都明白——怕是跟那口藏起来的寿棺有关。
一天晚上,周大柱做了个梦,梦见爹躺在山洞那口棺材里喊冷。惊醒后,他越想越不对劲,天不亮就跑到村东头找刘半仙。
刘半仙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今年八十有六,耳不聋眼不花。他听完周大柱的话,捋着白胡子半天没言语。
“半仙爷爷,您说这是咋回事啊?”周大柱急得直跺脚。
刘半仙叹了口气:“按理说,藏寿棺是为了养寿。可也有例外——要是人的魂魄认定了那口棺材是自己的归宿,身子离得太远,反而会‘魂不守舍’。”
“那咋办?把棺材抬回来?”
“使不得!”刘半仙摇头,“规矩破了,要出大事。这样吧,你先去山洞,在你爹的寿棺前供上一碗他最爱吃的小米粥,看看情形。”
周大柱照办了。说也奇怪,周老汉当天晚上就能喝下半碗粥了。
可好景不长,过了七八天,周老汉又卧床不起,这次咳得厉害,痰里带着血丝。
周大柱这回没去找刘半仙,他自个儿琢磨了一夜,第二天做出个大胆决定——要把爹的寿棺从山洞里挪个地方,挪到离家近点的西山头。
这话一出,村里炸开了锅。
老辈人说:“使不得!祖宗的规矩怎么能破?”
年轻人却有的支持:“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周老汉没了吧?”
吵吵嚷嚷中,村长发了话:“先别争,去请刘半仙拿个主意。”
刘半仙被请到祠堂,听双方说完,缓缓开口:“藏寿棺的规矩,起初不是为了折磨人。咱们这儿山深林密,早年间常有野兽下山,家里放口棺材确实不吉利。后来演变成‘养寿’的说法,是让老人心里踏实——知道身后事有准备了,反而能安心活着。”
他顿了顿,看向周大柱:“可你爹的情况确实特别。这样吧,破例一次,但也不能全破。不如在老虎沟和你家之间,选个中间的地方,挖个浅窖暂时安置寿棺,看看你爹的病能不能好转。”
这主意折中,双方勉强同意了。
可就在准备挪棺的前一天,出事了。
村里放羊的狗剩慌慌张张跑回来,说老虎沟山洞冒黑烟,还听见里面传来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哭。
几个胆大的后生结伴去查看,回来时脸都白了。他们说山洞里周老汉那口棺材的盖子……裂了道缝。
这话传到周老汉耳朵里,老头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坏了……”
当天夜里,周老汉发起了高烧,嘴里胡话不断,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棺材漏风。
周大柱再也忍不住了,抄起柴刀就要去山洞:“我今天非把爹的棺材抬回来不可!”
翠花死死抱住他的腿:“柱啊,不能去!坏了规矩,村里人怎么看咱们?”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周大柱甩开翠花,正要冲出门,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来的是刘半仙。老人拄着拐杖,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长辈。
“大柱,先别急。”刘半仙喘了口气,“我刚算了一卦,这事儿不简单。那棺材裂缝,恐怕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而是个‘兆头’。”
“啥兆头?”周大柱瞪大眼睛。
刘半仙没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爹最近除了说棺材漏风,还说过啥?”
周大柱想了想:“前几回清醒时,念叨过什么‘桥断了’、‘回不去’……”
刘半仙脸色一变:“坏了,这是‘魂桥’断了!”
见众人不解,他解释道:“按老辈人的说法,人和自己的寿棺之间有座‘魂桥’。寿棺放得妥当,魂桥就稳当,人能长寿。可要是寿棺出了事,魂桥就断了,人的魂魄就找不到归宿,只能在身子和棺材之间飘荡,时间一长……”
“会怎样?”众人齐声问。
“会变成孤魂野鬼,既入不了土,也回不了身。”刘半仙沉声道,“那棺材裂缝,怕是你爹的魂魄在挣扎!”
“那咋办啊?”周大柱急得快哭了。
刘半仙思索良久,终于说:“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今夜子时,你带上你爹穿过的一件衣服,去山洞把棺材补好。记住,得是你亲自补,用山南坡的黏土混着公鸡血。补好之后,在棺材前烧了那衣服,叫你爹的名字三声。”
“这……这能行吗?”
“魂桥断了,得重新搭上。衣服带着你爹的气息,烧了能让魂魄循着味儿找回去。补棺材是修他的‘房子’,房子好了,魂才能安住。”刘半仙顿了顿,“但这事凶险,山洞夜里阴气重,你一个人去,怕是要遭罪。”
周大柱一拍胸脯:“为了我爹,刀山火海我也去!”
当夜子时,周大柱按照吩咐,带着爹的旧夹袄、一桶混了公鸡血的黏土,独自上了老虎沟。
那夜月黑风高,山路格外难走。到了洞口,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周大柱打了个寒颤。他咬咬牙,点起准备好的火把,钻进了山洞。
山洞里冷得出奇,火把的光摇曳不定,在岩壁上投出鬼影般的晃动。藏棺的地方在山洞深处,周大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只觉得后背发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
终于到了地方,七八口棺材在火光中隐约可见。周大柱找到爹的那口,果然看见棺盖正中裂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黑黝黝的,像一张咧开的嘴。
他不敢多想,赶紧动手修补。黏土混着鸡血,糊在裂缝上,一丝不苟。正忙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周大柱头皮发麻,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再转身时,火把“噗”地一声灭了。
黑暗顿时吞没了一切。周大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也能听见……另一个微弱的呼吸声。
“谁?”他颤声问。
没有回答,但那呼吸声更近了,几乎就在耳边。
周大柱忽然想起刘半仙的叮嘱,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停下手里的活。他深吸一口气,摸黑继续修补棺材,手指在冰冷的棺盖上颤抖着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裂缝终于补好了。周大柱摸索着掏出爹的旧夹袄,用火石重新点燃火把,将衣服放在棺材前点燃。
火光腾起,照亮了四周。就在那一瞬间,周大柱似乎看见棺材旁站着一个人影,身形很像他爹,但看不清脸。
他壮起胆子,大喊三声:“爹!周老汉!周老汉!”
第三声刚落,一阵旋风卷起燃烧的衣灰,在棺材上空打了个旋,然后消散了。山洞里的阴冷气息,似乎也随之淡去。
周大柱连滚爬爬出了山洞,头也不敢回地跑下山。到家时,天已蒙蒙亮。
翠花守在门口,见他回来,又惊又喜:“你可回来了!爹……爹退烧了,刚还喝了半碗粥!”
周大柱冲进屋里,果然见爹靠坐在床头,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柱儿啊,”周老汉缓缓开口,“我做了个长梦,梦见自己在一座断了桥的河边转悠,怎么都过不去。后来听见你喊我,桥忽然就接上了……”
周大柱鼻子一酸,握住爹的手:“爹,没事了,都好了。”
这事儿过后,周老汉的身子一天天见好,不出半月,竟能下地走动了。村里人都说是个奇迹。
可故事还没完。
那年秋天,村里来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了周老汉的事,特意上门拜访。看了周老汉的面相,又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士捋须道:“老丈好造化啊!那寿棺裂缝,实则是您的寿数有变。”
“此话怎讲?”周老汉问。
道士解释:“寻常人一甲子备棺,是生死簿上的定数。可老丈您行善积德,阎王爷给您添了寿,那原来的棺材就装不下您的新命数了,所以才会开裂。您儿子补棺,实则是补了您的命格,让‘房子’配得上您的寿数。”
周大柱恍然大悟:“所以我不是在修棺材,是在给爹添寿?”
道士点头:“正是。不过经此一事,那棺材已与老丈性命相连,万不可再挪动了,就让它留在山洞里吧。”
周老汉活到了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出殡那天,村里人去山洞抬棺,发现那棺材上的修补痕迹竟然不见了,棺盖光滑如新。更奇的是,棺材周围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圈柏树苗,郁郁葱葱。
村民们看了都连连称奇:“柏树是寿木,这分明是天地给周老汉添的寿数啊!”
如今,周老汉的故事还在村里流传。那藏寿棺的规矩虽然还在,但多了条新说法——若是老人备棺后身子不好,子孙得去查看寿棺是否妥当。毕竟,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那棺材不只是一口木头箱子,更是老人魂的归宿,心的牵挂。
您问我现在那山洞怎样了?还在那儿,柏树已经成林了。村里人都说,那是周老汉给后人留下的福荫。偶尔有小孩调皮想去探险,老人总会吓唬:“可别去惊扰了周爷爷的好梦!”其实啊,大家都知道,周老汉早就投胎好人家去了,留下的,不过是个教人孝顺、莫要死守规矩的活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