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咱们清河县,自古就是个出奇事的地方。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要说最古怪的,还得数城南的倒行客。
这人啊,约莫三十来岁,衣衫褴褛得不成样子,袖口破了洞,裤腿短一截,脚上的草鞋前头露着指头,后头露着脚跟。他从不好好走路,只倒着走。每日天蒙蒙亮就从城南老槐树下起身,背对着前路,一步一步往城北挪,到了城北牌坊底下,又倒着走回城南,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瞧,那倒行客又来了!”街上顽童一见他就喊。
大人们却都躲着他走。你道为何?这倒行客不仅倒着走路,而且目光呆滞,眼珠子直愣愣盯着自己身后,从不看眼前。问他话,他不答;给他吃的,他不接。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倒着走,把城南到城北的青石板路都磨得光溜溜的。
县里人背后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是个疯子,有的说他中了邪,还有的说他这是故意装疯卖傻,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在踩点探路。
“我看啊,这人就是个傻子!”卖豆腐的李三时常对人说,“要不怎么专挑人多的时辰出来走,拦着路碍事!”
话虽如此,可倒行客从不惹事,只是默默地走他自己的路,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有一天,县里出了件怪事。
城西王员外家的独子小宝,年前突然得了怪病。白日里还好端端的,一到夜里就惊叫连连,说是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站在床前,伸着手要来抓他。请了无数大夫,吃了不知多少药,就是不见好。孩子日渐消瘦,眼窝都凹陷下去了。
这消息传到城南倒行客耳朵里——说来也怪,他虽然从不与人交谈,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这天黄昏,倒行客走到王员外家附近时,突然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王家大门。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平时他除了倒着走,从不改变方向。
守门的家丁吓一跳,赶忙禀报王员外。
王员外急匆匆出来,见倒行客直挺挺站在门口,眼睛盯着院墙一角,口中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这位壮士,您有何贵干?”王员外客客气气地问。他虽然家财万贯,却也知道不能小看这世上的奇人异士。
倒行客慢慢转过头来,那呆滞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清明:“你家有鬼。”
王员外闻言大惊,忙问:“壮士何出此言?”
倒行客却不答,又转回头去盯着院墙一角,眉头紧皱,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片刻后,他忽然转身,又恢复成倒着走路的姿势,一步步离开了。
王员外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旁边师爷凑过来低声道:“老爷,我看这倒行客有些门道,要不……”
“请!”王员外当机立断,“无论如何,要请他来给小公子看看!”
第二日,王家派人去请倒行客。说来也怪,任凭家丁怎么劝说,倒行客只是摇头,继续他的倒行。最后没法子,王员外亲自出马,备了轿子等在城南老槐树下。
倒行客见了王员外,停下脚步,那双呆滞的眼睛似乎又闪过一丝光芒,忽然开口道:“要我帮忙,得按我的规矩来。”
王员外喜出望外:“壮士请讲!”
“第一,我只倒着走,不能正着走。”倒行客说,“第二,我只能晚上去,白天不行。第三,我只能站在院子里看,不进屋子。”
王员外满口答应:“全凭壮士安排!”
当晚,倒行客如约而至。他倒着走进王家院子,背对着正房大门站定,目光扫视着院中每个角落。月光下,他那褴褛的衣衫随风飘动,活像个游魂。
“在那里!”倒行客突然指着西厢房墙角,“有个红衣女人,正对着正房方向拜。”
王员外吓得一哆嗦,顺着倒行客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倒是旁边的丫鬟吓得尖叫起来:“红衣女人!前年投井自尽的小红,死的时候穿的就是红衣裳!”
王员外这才想起,前年确实有个叫小红的丫鬟,因与护院私通被夫人发现,羞愤之下投了井。那口井就在西厢房旁边,后来填平了。
“她……她为何要害我儿?”王员外声音发颤。
倒行客摇摇头:“不是要害你儿,是你儿挡了她的路。”
“此话怎讲?”
倒行客缓缓道:“那女鬼每日夜里要拜月修炼,正好你儿子住的房间挡在了她和月亮之间。她拜的不是你家,是月亮;你儿子挡了她的道,她便日日去床边催促。”
王员外恍然大悟,忙问:“这可如何是好?”
倒行客思索片刻:“简单,把西厢房拆掉一角,让月光能直照井口。再请道士做场法事,好生超度便是。”
王员外依言而行,不出三日,小宝的怪病果然好了。这下子,倒行客在县里可出了名。
人人都说这倒行客倒着走路,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有那好事者,便起了跟踪他的心思,想知道他眼里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其中最执着的,要数县里的穷书生陈文秀。陈秀才父母早亡,家道中落,靠着给人写写信、抄抄书度日。他听说倒行客的故事后,便起了心思,想弄明白这倒行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此,陈秀才每日天不亮就守在城南老槐树下,等着倒行客起身,然后远远跟在后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连跟了七天,倒行客除了倒着走路外,似乎并无异常。
第八天,事情有了转机。
那日下着蒙蒙细雨,街上行人稀少。倒行客走到城北牌坊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东街方向,眉头紧锁。
陈秀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东街尽头是一户普通人家,门口挂着一对红灯笼,像是办喜事的模样。
“这家要出事。”倒行客喃喃自语。
陈秀才心中一动,悄悄记下那户人家的位置,决定去打听打听。
一问之下才知,那户人家姓张,儿子张成明日要娶亲,新娘是邻县王家的姑娘。张家上下喜气洋洋,正忙着准备婚事,一点要出事的迹象都没有。
陈秀才心里犯嘀咕:莫非倒行客看错了?
谁知当天夜里,张家就出了事。新娘子在送亲路上,轿子经过河边时,轿夫脚下一滑,轿子差点翻进河里。虽是有惊无险,但新娘受惊不小,当晚就发起高烧,婚礼只得推迟。
消息传到陈秀才耳朵里,他对倒行客更是好奇了。
又过了几日,陈秀才决定铤而走险。他早早等在倒行客必经之路上,待倒行客走近时,猛地从藏身处跳出来,正对着倒行客的脸。
“壮士!”陈秀才喊道,“我知道你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求你教教我!”
倒行客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一步,待看清是陈秀才,那双呆滞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无奈:“你跟着我七天了,还不够吗?”
陈秀才一愣,原来倒行客早就知道他在跟踪。
“我……我只是想知道,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陈秀才诚恳地说,“为何你非要倒着走路?正着走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吗?”
倒行客沉默良久,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你若真想知道,明日三更,城南老槐树下见。”
陈秀才欣喜若狂,连连点头。
第二日三更,月明星稀。陈秀才如约来到老槐树下,倒行客已经等在那里了。
“坐吧。”倒行客指了指树下的石凳,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也是陈秀才第一次见倒行客坐下。
“我的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倒行客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神悠远,“那时我是县城里一个普通的货郎……”
原来,倒行客本名赵明,十年前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家境虽不富裕,却也有个温暖的小家,娶了贤惠的妻子,生了个可爱的女儿。他每日挑着货担,正着走路,看到的也是常人眼中的世界。
变故发生在一个夏夜。那晚赵明从邻县回来晚了,走夜路回家。经过城西乱葬岗时,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白衣女子在走。赵明好心,想提醒那女子夜里独行危险,便加快脚步想追上她。
谁知无论他走多快,那女子始终离他十步之遥。更诡异的是,那女子走路姿势十分古怪——她是倒着走的!
赵明心中发毛,正想转身离开,那女子却忽然回过头来。月光下,赵明看清了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是一片空白!
赵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可无论他怎么跑,那白衣女子始终在他身后十步,不紧不慢地跟着。最后赵明实在跑不动了,瘫倒在地,那女子飘到他面前,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在他眼前一抹。
“从今往后,你便能看见真实的世界了。”那女子说完,便消失不见了。
赵明连滚带爬跑回家,本以为是一场噩梦。谁知第二天醒来,一切都变了。
他正着走路时,看到的仍是平常世界;可一旦他倒着走,眼前便是另一番景象——街上行走的不只有活人,还有各种模样的“东西”:有的面目狰狞,有的神情哀怨,有的嬉笑,有的哭泣。他们混在人群中,常人却看不见。
更可怕的是,赵明发现自己的妻女身边,竟然也缠着不干净的东西。他试着提醒,家人却当他疯了。那些“东西”似乎察觉到赵明能看见它们,开始故意捉弄他,骚扰他的家人。
不出半年,赵明的妻子染上怪病去世,女儿也夭折了。赵明悲痛欲绝,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看见了不如看不见;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从此,赵明便只倒着走路。因为他发现,当他倒着走时,虽然能看见那些“东西”,但它们似乎不太会主动招惹一个倒着走路的人。而且,倒着走路还能让他看清来路——那些“东西”往往是从后面靠近的。
“所以我选择倒着走,”赵明苦笑,“至少我能看见它们从哪儿来,能提前躲开。”
陈秀才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那……那你能帮人驱邪,也是真的了?”
赵明点点头:“有些‘东西’并无恶意,只是有未了的心愿。若能帮它们了结心愿,它们自会离开。王家那红衣女鬼便是如此。”
“那你为何不肯正着走路,好好帮人驱邪赚钱,过上好日子呢?”陈秀才不解。
赵明摇摇头:“年轻人,你不懂。这世上的‘东西’,大多碰不得。我若以此为生,迟早会被它们缠上。我现在这样,虽然清苦,却能保平安。”
陈秀才还想再问,赵明却起身了:“天快亮了,我该上路了。今日与你说的这些,切记不可外传。否则,你我都有麻烦。”
说完,赵明又恢复了倒行的姿势,一步步消失在晨雾中。
陈秀才回到家中,反复思量赵明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本想将这段奇遇记下来,写成话本,可想起赵明的警告,又打消了念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行客依然每日在城南城北间倒行,陈秀才也不再跟踪他,只偶尔在路上遇见,点头致意。
直到那年冬天,县里出了件大事。
新任县令刘大人到任不久,独生爱女突然得了怪病,整日胡言乱语,说是看见一个黑衣男子总跟着她。请了无数名医高僧,都束手无策。
有人向刘县令推荐了倒行客。刘县令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爱女心切,还是派人去请。
倒行客起初不肯,最后架不住县令三番五次来请,只得答应去看看。
那晚,倒行客倒着走进县衙后院,只站了片刻,便脸色大变:“快走!这东西惹不得!”
刘县令哪里肯放他走,再三追问。倒行客无奈,只得说出实情:缠着刘小姐的,不是寻常鬼怪,而是一个修炼多年的凶煞。这凶煞专挑年轻女子下手,吸其精气修炼,十分厉害。
“那……那该如何是好?”刘县令慌了。
倒行客沉吟良久:“有一个法子,但需有人愿意牺牲。”
“什么法子?”
“找一个阳气旺盛的年轻男子,扮作女子模样,在小姐房中守夜。那凶煞来时,用这把桃木剑刺它。”倒行客从怀中掏出一把古旧的桃木剑,“但此举十分凶险,那凶煞若发现被骗,定会疯狂报复。”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这个差事。
“我来吧。”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竟是陈秀才。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县衙。
“陈秀才,你……”倒行客欲言又止。
陈秀才笑道:“赵大哥,你救过那么多人,我也该做点什么。再说,我自幼读圣贤书,一身正气,说不定真能镇住那邪祟。”
倒行客看着陈秀才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当晚,陈秀才穿上女装,持桃木剑守在刘小姐房中。三更时分,阴风骤起,一个黑影悄然飘入房中。
说时迟那时快,陈秀才猛地跃起,一剑刺向黑影。那黑影惨叫一声,化作一团黑烟,却未消散,反而扑向陈秀才。
千钧一发之际,倒行客破门而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铜镜,对准黑影一照。黑影在镜光中扭曲挣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陈秀才瘫倒在地,倒行客也大口喘着气。
“结……结束了?”刘县令战战兢兢地问。
倒行客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东西虽除,但我泄露天机,又动用禁术,恐遭反噬。”
果然,自那以后,倒行客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仍然每日倒行,但步伐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差。
陈秀才常去看他,劝他好生休养。倒行客却总是摇头:“这是我的命数,逃不掉的。”
那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倒行客走到城北牌坊时,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路人发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陈秀才闻讯赶来,将倒行客背回自己家中。
“赵大哥,你坚持住,我去请大夫!”陈秀才急道。
倒行客却拉住他:“不必了。我时间不多,有些话必须告诉你。”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我死后,你务必将我的尸体倒着埋,头朝南,脚朝北。墓碑上不要写名字,只刻‘倒行客’三字。切记,切记!”
陈秀才含泪点头。
“还有,”倒行客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无比,“我的那面铜镜和桃木剑,你收好。日后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东西’,或许能用上。但切记,不可轻易动用,更不可以此为生……”
话未说完,倒行客便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陈秀才依言将倒行客倒着埋葬在城南老槐树下,墓碑上只刻“倒行客”三字。下葬那日,天空飘起雪花,县里许多受过倒行客恩惠的人都来了,默默送他最后一程。
倒行客死后,清河县再没有出现过倒着走路的人。但关于他的故事,却在民间口耳相传,一代代流传下来。
有人说,倒行客其实没死,只是完成了使命,回归山林修炼去了;也有人说,他转世投胎,再不必倒着走路看那些可怕的东西了。
只有陈秀才知道,倒行客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正着走,倒着走,都是走;看见的,看不见的,都在那里。人啊,难得糊涂……”
从此,陈秀才也不再执着于弄清这世间的所有真相。他仍然读书写字,偶尔帮人解决些小麻烦,但从不以驱邪为生。只是每年清明,他都会去老槐树下,给倒行客扫墓,斟上一杯清酒,说些县里的新鲜事。
那面铜镜和桃木剑,被他小心收藏,从未轻易动用。他知道,有些东西,看见了不如看不见;有些本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