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德兴二十三年,腊月初八。按理说这天该是“腊八粥暖、寒气渐消”的光景,可整个北地自打入冬就没见过日头。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像口倒扣的铁锅,把冀州一带罩得严严实实。老人们叼着旱烟袋,在墙根下缩着脖子嘀咕:“这天邪性,怕是要出怪事。”
果不其然,腊月初八子时三刻,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不是夏天那种滚动的闷雷,而是干裂、尖利的一声,仿佛天穹被硬生生撕开个口子。
雷声落处,正是二百里外的皇陵山。
守陵的老军卒赵四当时正窝在岗楼里打盹儿,被这雷声惊得从条凳上滚下来。他连滚带爬扑到窗前,只见皇陵方向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天都红了,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轰隆声,仿佛整座山都要塌了。
“坏了……”赵四嘴唇哆嗦着,连棉袄都顾不上披,跌跌撞撞往陵寝方向跑。
待他跑到神道前,眼前的景象让他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雪地里——太祖皇帝的长陵封土堆,竟被那道雷生生劈开一道三丈来宽的口子!裂口深不见底,隐隐有黑气从里头冒出来,在月光下扭曲如活物。
“冬雷……劈陵……”赵四喃喃着,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说过的一句老话,“冬天打雷,遍地是贼”。
这消息捂了三天,终于还是传开了。
起初只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在传,说皇陵裂了,太祖皇帝震怒,大周的气数要尽了。等传到京城时,已经变成“冬雷劈陵,地龙翻身,太祖显灵说天子无德”了。
德兴皇帝在养心殿摔了最爱的青玉茶盏,下旨彻查谣言,可查来查去,源头就是那声雷、那道裂缝。钦天监监正战战兢兢地禀报:“陛下,天象示警,乃阴阳失序之兆,宜祭天修德……”
“修德?”德兴帝冷笑,“朕自登基以来,减赋税、修水利、罢黜贪官,还要如何修德?莫不是你们钦天监无能,找不出别的说辞?”
话虽如此,腊月十五祭天大典还是隆重举行了。只是祭天当日,原本阴沉的天忽然刮起狂风,将祭坛上的旌旗吹倒三面,烛火全灭。德兴帝脸色铁青地完成了仪式,回宫后便一病不起。
天下却已开始乱了。
先是冀北三县遭了雹灾,碗口大的冰雹砸毁房屋无数,偏偏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在途中被劫。灾民饿红了眼,聚众冲击县衙,县令被杀,粮仓被抢。消息传开,各地饥民有样学样,一时间“吃大户”“抢官仓”之事层出不穷。
紧接着,黄河在河南段决口——这本不稀奇,黄河三年两决口是常事,可这回决口是在三九寒天,冰凌堵塞河道导致溃堤,淹了七个县。时值寒冬,灾民无家可归,冻死者数以千计。朝廷的治河款照例被层层盘剥,到地方时只剩三成,修堤的草袋里装的竟是麦秸。
天下怨气,便如那皇陵裂缝中冒出的黑气,丝丝缕缕,汇聚成片。
开春后,更邪门的事发生了。
冀州清河县有个叫王老七的佃户,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年初因交不起地租,被地主刘扒皮逼得卖了女儿。三月清明那日,王老七在女儿被拉走的村口老槐树下上了吊。村里人将他草草葬在后山乱坟岗,谁也没当回事。
谁知七日后,有人看见王老七在刘家大院外转悠——不是活人,是青面獠牙、十指如钩的僵尸!当夜,刘扒皮一家十三口惨死家中,皆是被利爪掏心而亡,墙上用血写着“还我女儿”四个字。
僵尸杀人的消息如野火燎原,各县各村都传出类似怪事:含冤而死的穷人化作僵尸厉鬼,向仇家索命。一时间,大户人家夜不敢寐,纷纷请道士做法,桃木剑、黄符纸价格飞涨。
衙门起初还派衙役查验,可去的差役往往有去无回,就算回来的也疯疯癫癫,只会念叨“有鬼、有鬼”。后来官府索性贴出告示,说这是“疫病”,严禁传播谣言,可百姓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不是疫病,这是报应。
天下戾气,愈来愈重。
便在这当口,皇陵山一带出了伙盗匪,为首的叫“震天雷”张魁。此人原是皇陵卫的一个什长,冬雷劈陵那夜他就在现场。后来卫所指挥使为推卸责任,要拿他们这些守陵兵顶罪,张魁索性杀了上官,拉上一帮兄弟落了草。
他们干的头一票,就是盗掘被雷劈开的长陵。
“都说太祖陵寝里有他打天下时搜罗的珍宝,咱们取了,招兵买马,也他娘的做回皇帝!”张魁喝得醉醺醺的,对底下兄弟说道。
盗墓那夜月黑风高,二十几个汉子打着火把钻进裂缝。里头阴风阵阵,隐约有呜咽之声,几个胆小的腿都软了。张魁骂道:“怕个鸟!咱们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
墓道比想象中完好,雷击只破坏了外层封土。众人摸到主墓室,用撬棍砸开棺椁——里头哪有太祖遗骸,只有一套空荡荡的龙袍,龙袍上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下压着一卷竹简。
张魁大失所望,骂骂咧咧地拿起竹简。他识字不多,借着火把光亮勉强认出几行:“……后世子孙若失德政,则天降灾异,地涌戾气,人化为鬼……须以仁心镇之,暴政则戾气愈盛……”
“装神弄鬼!”张魁把竹简一扔,抄起那把铁剑。说来也怪,那剑一入手,锈迹竟簌簌脱落,露出寒光闪闪的剑身,剑格处刻着两个古字:镇戾。
忽然间,墓室剧烈晃动起来,碎石簌簌落下。
“大哥,要塌了!”手下惊呼。
张魁顾不上别的,握着剑往外冲。一行人刚逃出裂缝,整座陵墓轰然塌陷,将盗洞彻底掩埋。
“晦气!”张魁看着手中剑,“就捞着这破玩意儿。”
可怪事接踵而来。得了这把剑后,张魁的势力如滚雪球般壮大。每到一处,只要他亮出剑,当地土匪要么望风归附,要么不战而溃。更奇的是,有几次官兵围剿,明明陷入重围,对方将领突然暴毙,或是天降怪风飞沙走石,让张魁一次次化险为夷。
民间开始流传:震天雷张魁是真命天子,得了太祖皇帝的镇戾剑,要改朝换代了。
这话传到京城时,德兴帝刚能下床。他气得咳出血来:“反了!都反了!给朕调兵,剿灭这伙逆贼!”
可朝廷的兵马,早已不是太祖时的虎狼之师。吃空饷的、老弱病残的、连刀都提不动的占了大半。更要命的是,将领们各怀鬼胎,有的怕损失自己兵力,有的甚至暗中与张魁联络,准备留条后路。
便在这时,南方又出事了。
江州大旱,赤地千里,知府却强征赋税,逼得农民杀了税吏,推举一个叫李三旺的农民为首,号称“平天王”,短短一月聚众十万,连下三城。
天下彻底大乱,北有张魁,南有李三旺,中间还有数不清的流民、土匪、僵尸作乱。百姓都说,那冬雷不光劈开了皇陵,也劈断了朝廷的龙脉,震醒了地下的戾气。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却说清河县有个书生叫陈文镜,今年二十五,本是县学生员,颇有才名。可接连遭逢乱世,科考停了,家道也中落了。他父母早亡,唯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三月前妹妹去城外寺庙上香,一去不返,后来在荒庙后发现尸首,衣衫不整,显是遭了凌辱。陈文镜报官,官府却以“乱匪所为,无从查起”搪塞过去。
陈文镜变卖家产,自己查访,终于查到线索:祸首竟是县尉的小舅子,与附近山匪勾结,专劫掠过往女子。他再告,县尉反将他打入大牢,罪名是“通匪”。
在牢里关了两个月,陈文镜受尽酷刑。狱卒都看不下去了,偷偷对他说:“陈秀才,认了吧,这世道没天理了。听说北边有个震天雷张魁,南边有个平天王李三旺,都杀官造反了。你这点冤屈,算个啥?”
陈文镜不说话,只是笑,笑得瘆人。
当夜,他咬破手指,在牢墙上写了四句诗:“冬雷震破九重天,戾气横生人世颠。我化修罗焚此界,血洗乾坤换新颜。”
写罢,一头撞死在墙上。
第二日,狱卒发现时,尸体已僵硬。可诡异的是,陈文镜脸上带着笑,双目圆睁,瞳孔竟是血红色的。县尉嫌晦气,命人将尸体扔到乱葬岗。
七天后的子夜,县尉府中传出凄厉惨叫。家丁提灯去看,只见县尉死在内室,心口被掏了个大洞。而窗前站着一个人影,青面獠牙,十指滴血,正是死去的陈文镜!
“僵尸!陈秀才变僵尸了!”
清河县大乱。这僵尸与别的不同,不仅杀人,还专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每杀一人,便在墙上题诗一首,皆是控诉世道不公之言。百姓暗中叫好,甚至有人偷偷给僵尸供上香烛,称其为“陈判官”。
消息传到张魁耳中,他正为攻不下冀州府发愁。军师献策:“大哥,何不招揽那陈文镜?他是读书人变的僵尸,与那些浑浑噩噩的鬼物不同,或可为我们所用。”
张魁带着镇戾剑亲赴清河。那夜月圆,他在乱葬岗见到了陈文镜——僵尸坐在坟头,仰头望月,竟在流泪。
“陈秀才,我知你冤屈。”张魁高举镇戾剑,“跟我干吧,杀尽天下贪官,推翻这无道朝廷!”
陈文镜缓缓转头,血红的眼睛盯着张魁,又盯着那把剑,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如破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张魁一怔。
“你盗太祖陵,聚众劫掠,杀人如麻。”陈文镜一字一顿,“与我杀的贪官,有何区别?”
“我这是替天行道!”
“天?”陈文镜仰天长笑,笑声凄厉,“天若有道,怎会容这世道至此?冬雷不是天罚,是天地也疯了!戾气不是地下来的,是人心生的!”
张魁恼羞成怒,挥剑砍去。镇戾剑寒光一闪,陈文镜惨叫一声,胸前被灼出一道焦痕。可他不退反进,一把抓住剑刃,黑血直流。
“这剑……有点意思。”陈文镜狞笑,“但持剑者无道,剑也无用!”
他一爪掏向张魁心口。张魁急忙后退,镇戾剑脱手飞出,插在地上嗡嗡作响。剑身突然迸发耀眼白光,将陈文镜震飞数丈。
张魁惊魂未定,捡起剑再看陈文镜,那僵尸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话在夜风中回荡:“待我杀尽该杀之人,再来取你这伪君子性命……”
经此一事,张魁心中埋下阴影。他开始做噩梦,梦见太祖皇帝指着自己骂“逆贼”,梦见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变成厉鬼索命。军师献上童男童女,说要炼“镇魂丹”,张魁照做了,可噩梦愈甚。
此时天下已乱成一锅粥。张魁占河北,李三旺据江南,朝廷龟缩中原,还有数十股大小势力割据。更可怕的是,僵尸作乱已不是个案,几乎每县都有,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僵尸围城”,活人白日不敢出门。
德兴帝在龙椅上瑟瑟发抖,问满朝文武:“众爱卿,如何是好?”
满殿寂静。许久,老丞相颤巍巍出列:“陛下,老臣听闻,戾气所化僵尸,唯以至仁之心可化。或可……下罪己诏,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罪己诏?”德兴帝惨笑,“朕若下罪己诏,岂不坐实了‘天子失德’之说?不行!”
他看向武将:“调集所有兵马,先平了张魁!”
可没等朝廷发兵,张魁内部先乱了。原来他连做噩梦,性情越发暴戾,稍有不如意就杀人,连跟随多年的老兄弟也不放过。手下人心惶惶,二当家、三当家密议另立山头。
腊月初七,冬雷劈陵整整一年后,张魁在营中大宴,酒过三巡,突然拔剑砍了二当家,怒吼:“我知道你们都想反我!来啊!”
营中大乱。混战中,张魁握着镇戾剑左冲右突,连杀数十人,自己也身中数刀。他跌跌撞撞逃出大营,单骑奔向皇陵山。
到长陵废墟时,已是黎明。张魁浑身是血,拄着剑跪在裂缝前,惨笑道:“太祖啊太祖,你说我是不是真命天子?若是,为何众叛亲离?若不是,为何让我得这镇戾剑?”
裂缝中黑气缭绕,仿佛在回应他。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声。张魁回头,只见晨曦中,一人一骑缓缓而来。马上之人面色青黑,正是陈文镜。
“你来了……”张魁挣扎起身,“也好,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那帮叛徒手里强。”
陈文镜下马,走到张魁面前,血红的眼睛盯着他:“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这些月杀了三百二十七人,有贪官,有污吏,也有趁机作乱的匪徒。”陈文镜的声音竟平静了些,“可我发现,越杀,戾气越重。昨夜我遇见个老太太,儿子被我所杀,她竟不怕我,只是哭诉儿子虽为虎作伥,却是为了病重的她……这世道,谁又不是可怜人?”
张魁怔住。
“那冬雷震醒的,或许不是戾气。”陈文镜望向天际泛起的鱼肚白,“而是让我们看到,这世道早已病入膏肓。以暴制暴,以戾气对戾气,只会让一切更糟。”
“那……该如何?”
陈文镜不答,伸手握住镇戾剑的剑刃。黑血涌出,滴在剑身上,竟发出滋滋声响,冒出青烟。剑身剧烈震动,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此剑名镇戾,却需仁心驱使。”陈文镜惨笑,“我已成鬼,无缘了。你虽杀人如麻,心底或还存一丝人性——否则刚才你就该挥剑砍我,而不是求死。”
张魁低头看着剑,突然想起墓中竹简上的话:“须以仁心镇之……”
“我替你化去最后戾气。”陈文镜握住剑身的手猛然用力,整个人化作一团黑气,涌入剑中。镇戾剑爆发出刺目光芒,待光芒散去,剑身上多了一道黑色纹路,如泪痕。
张魁呆立良久,突然跪地大哭。
三日后,张魁散尽部众,将历年劫掠的财物分给百姓,独自背着剑云游四方。他专去僵尸作乱之处,不用剑杀人,而是化解冤屈——或是为冤死者伸张正义,或是超度亡魂。说来也怪,镇戾剑在他手中,竟真能净化戾气,所到之处,僵尸之祸渐消。
又三年,天下大乱稍平,新朝建立。有人见过张魁,他已出家为道,在皇陵山结庐而居,守着那道裂缝。问起当年事,他只说:“冬雷不是祸根,人心才是。戾气不是从地下来的,是从心里生的。”
至于那柄镇戾剑,插在长陵裂缝前,成了一块无字碑。有人说,每逢雨夜,剑身会发出呜咽之声,仿佛在提醒世人:纲常可乱,人心不可失;戾气易生,仁心难存。
而“冬天打雷,遍地是贼”的老话,又添了后半句:“若要治贼,先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