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雨村在秦岭深处,百十户人家,村前有河,唤作“望雨河”。原本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老辈人说,村名取自“望天盼雨”之意,只因这地方自建村起,就雨旱分明——雨季时山洪暴发,旱季时赤地千里。村人依河而居,与旱涝为伴,倒也繁衍了十几代人。
这一年,大旱来得格外凶狠。自开春后,天上一滴雨未下,望雨河从滔滔大河变成一汪浅水,最后只剩下河床的龟裂。井水干了,庄稼死了,连山里的野兽都渴得发疯。村里的老祭司说,他活了八十岁,从未见过这样的旱灾。
村人开始逃荒,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三十几户老弱病残,还有村长李石头一家。李石头的爹临终前说,李家世世代代是村长,就是全村人都走光了,李家也要守着这村子。李石头今年四十二岁,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叫水生。水生天生体弱,面黄肌瘦,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旱到七月,村里已经开始死人。先是年迈的,后是体弱的。村里剩下的三十几口人聚在祠堂里,每日靠一点存粮和树皮草根维生。李石头每日带着还能走动的人去十几里外的深沟里找水,但每次带回的水越来越少。
这天夜里,李石头坐在祠堂门槛上,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水生依偎在他身边,小声问:“爹,天会下雨吗?”
李石头摸了摸儿子的头,嗓子沙哑:“会下的,老祭司说过,咱们望雨村每遇大难,必有天降甘霖。”
“可是祭司爷爷前天已经……”水生低下头。
李石头沉默了。老祭司三天前在祠堂里咽了气,死前只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鱼从天降,福祸难料。”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隆隆雷声。
李石头猛地站起,所有人都涌出祠堂。只见西北天空乌云翻滚,闪电如银蛇乱舞,雷声越来越近。村人欢呼起来,跪倒在地,对着天空磕头。
然而这雨来得古怪。先是狂风大作,风中带着浓重的鱼腥味;接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人脸上生疼。雨水落地后,人们才发现不对劲——这雨里夹着东西,活蹦乱跳的东西。
“鱼!是鱼!”有人尖叫起来。
李石头伸手接住一条从天而降的鱼,那鱼只有巴掌大,银鳞闪闪,在他手中挣扎。天空中,无数银光随着雨水倾泻而下,砸在屋顶上、地面上,噼啪作响。不一会儿,整个望雨村的地面铺满了活蹦乱跳的鱼。
这场“鱼雨”下了整整一个时辰。雨停后,乌云散去,露出满天星斗。村民们看着满地的鱼,先是愣住,随后狂喜——他们有救了!这些鱼足够吃上一个月,而积在坑洼处的雨水,也够饮用一段时日。
李石头却总觉得不安。他想起老祭司临终的话:“鱼从天降,福祸难料。”但眼前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他顾不得多想,组织村民收鱼、储水。
那夜的鱼救了全村人的命。接下来的日子,天仍然没有下雨,但靠着那些晒干的鱼和积存的雨水,村里剩下的三十几口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一个月后,旱情稍有缓解,下了两场小雨,望雨河恢复了涓涓细流,外出逃荒的人也陆续回来了一些。
然而怪事从鱼雨后第九个月开始发生。
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王寡妇。她丈夫儿子在逃荒途中死了,只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儿媳。儿媳回乡后数月产下一子,原本是喜事,可孩子满月时,王寡妇给孩子洗澡,发现孩子后背长着细密的、银闪闪的鳞片。
“妖怪啊!”王寡妇当时就昏了过去。
消息很快传开。李石头赶去看时,那孩子正在木盆里扑腾,对水表现出异常的喜爱。更怪的是,孩子的眼睛在阳光下会眯成一条缝,仿佛畏光。
“只是胎记吧?”有人小声说。
但接下来三个月,村里又有七个婴儿出生,无一例外,身上都有鳞片,或大或小,位置不同;都喜水畏光。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被放在阳光下久了,竟浑身起红疹,哭闹不止。
恐慌在望雨村蔓延。人们想起了那场怪异的鱼雨,想起了老祭司的预言。有人说这是天谴,有人说是妖怪作祟。李石头请来邻村的道士作法,毫无作用;又请来郎中查看,郎中说这些孩子除了长鳞和畏光,与常人无异,甚至更健康些。
“这是鱼雨带来的诅咒!”村里最年长的刘老太杵着拐杖说,“咱们吃了天降的鱼,得了天的恩惠,也要承受天的责罚!”
恐慌演变成排斥。有鳞片孩子的家庭被孤立,甚至有人要求把这些“怪胎”扔进山里。李石头坚决反对,他的儿子水生却在这时病倒了。
水生病得蹊跷,浑身发热,皮肤干燥脱屑,渴水如命,却喝多少水都不解渴。李石头带着儿子去县里看大夫,大夫也看不出所以然。回村的路上,经过一处水潭,一直昏迷的水生突然醒来,竟挣脱父亲的手,一头扎进水潭里。
李石头吓得魂飞魄散,跳下水去救儿子,却见水生在水中自如游动,仿佛一条鱼。更奇怪的是,水生身上的高热迅速退去,皮肤也变得润泽。他在水里待了半个时辰,才被父亲强行拖上岸。
“爹,我在水里能呼吸。”水生小声说。
李石头看着儿子,发现他脖颈两侧隐约有腮状的纹路。他猛然想起,鱼雨那夜以后,有一次水生高烧不退,他喂儿子喝了熬制的鱼汤。而那些吃过天降之鱼的村民,家中都生下了有鳞片的孩子。他和儿子也都吃了鱼,但妻子早逝,他未有新生子女,而水生当时已十二岁……
“爹,我不难受了,但太阳晒得我皮肤疼。”水生又说。
李石头恍然大悟:那场鱼雨改变的不只是新生儿,所有吃过那些鱼的人,身体都在悄然变化。只是成人变化不明显,而在母腹中的胎儿和青春期的孩子变化最显着。
回到村里,李石头召集村民,说出了自己的发现。一些成年人检查自身,果然发现身上有细微变化:有人手指间有蹼状膜,有人能在水中闭气很久,有人开始畏光。
“我们成了半人半鱼的怪物!”有人崩溃大哭。
“这是恩赐还是诅咒?”李石头望着惶恐的村民,心中翻腾。
就在这时,县衙来了差役,说是知县听闻望雨村有“妖童”出生,要派人调查。差役们见到有鳞片的孩子,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要带走孩子。村民奋力反抗,李石头以村长身份周旋,承诺查明真相,请县衙宽限时日。
差役走后,李石头知道,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村里这些孩子甚至大人都可能被视为妖怪处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既然鱼雨来自西北方向的乌云,他就去西北方向的深山里寻找答案。
将村务托付给可靠的村民,李石头带着水生和一些干粮上路了。父子俩沿着西北方向,翻过三座山,进入一处人迹罕至的深谷。谷中有一深潭,潭水幽蓝,深不见底。李石头发现,越靠近这水潭,水生精神越好,自己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他们在潭边驻扎下来。当夜,李石头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银须老者从潭中升起,自称是此潭的“水君”。老者说,那场鱼雨是他所为,因见人间大旱,生灵涂炭,不忍之下,施法将自己水族子民化作雨水降下,救人性命。
“但人鱼终究有别,我的子民精魄入人体,与人之血脉相融,故生下具鱼性之人。”老者叹息,“此非诅咒,实为造化弄人。若要解此相融之症,唯有找到‘分水珠’,将人鱼血脉分离。”
李石头忙问分水珠在何处。老者指向潭底:“珠在我府中,但取珠需付出代价。珠分阴阳,阳珠可使人恢复完全人身,但畏水;阴珠可使人化为完全水族,但畏光。你村之人需自行选择。”
梦醒后,李石头将梦境告诉水生。父子俩商议许久,决定下潭一探。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竟能在水中自由呼吸游动,仿佛本就是水族。潭底果然有宫殿遗迹,他们在正殿找到一玉匣,内有两颗珠子,一金一银。
带着珠子返回望雨村,李石头召集村民,说明了情况。选择摆在每个人面前:做完全的人,还是做完全的水族?抑或保持现状,做半人半鱼的存在?
村民们争论不休。年轻人多愿保持现状,他们已适应了身体的变化,有些人甚至发现自己能在水下捕鱼,速度惊人;老人们多愿做完全的人,他们渴望回到从前的生活;而那些有鳞片孩子的父母则陷入两难。
就在这时,县衙派来了更多差役,还有一名驱魔道士。道士一见村里情况,就大呼“妖孽”,要做法除妖。道士布下法坛,洒狗血,贴符咒,一些体质特殊的人当场痛苦倒地。
李石头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站上高处,对村民喊道:“我们不是妖孽!我们是得了水族恩惠的普通人!现在,愿意彻底变回人的,站到我左边;愿意成为水族的,站到我右边;愿意保持现状的,站在原地!”
人群骚动起来。最终,约三分之一的人选择变回完全的人,包括大部分老人和几个年轻夫妇;约五分之一的人选择成为水族,多是单身青年和几个身体变化特别明显的;剩下的人选择保持现状,其中就有李石头和水生。
李石头先让选择变回人身的人服下金色阳珠粉末。神奇的是,这些人身上的鳞片消退,畏水症状出现,甚至有人见水就晕。接着,他让选择成为水族的人服下银色阴珠粉末。这些人身上的鳞片更加明显,手指间长出完整的蹼,能在水中呼吸,但对光的耐受度极低,只能生活在阴暗处或夜间活动。
选择保持现状的人,李石头没有让他们服药。但道士不依不饶,称这些“半妖”也必须净化。就在冲突一触即发时,天空再次乌云密布,雷声隆隆。
“鱼雨!又要下鱼雨了!”有人惊呼。
但这次落下的不是鱼,而是倾盆大雨,正常的、救命的雨水。大雨中,那驱魔道士的法坛被冲垮,符咒化为纸浆。更奇的是,雨水中传来苍老的声音:“此地之人,受我恩泽,亦承我血脉,非妖非怪,乃造化之奇。若再相逼,必遭天谴!”
道士和差役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走。
雨停后,望雨村恢复了平静。那些选择成为完全水族的人,搬到了深潭附近,建立了水下村落;选择成为完全人身的人,继续在望雨村生活;而选择保持现状的半人半鱼者,则生活在村与潭之间,他们既能在陆上劳作,也能在水中谋生,成了沟通两族的桥梁。
李石头仍然担任村长,水生则成了水陆两族的使者。望雨村从此有了新的名字:雨鱼村。村里建起了“鱼雨祠”,供奉那位不知名的水君。而那些半人半鱼的孩子长大后,许多人成为了出色的渔夫、船工,也有人远走他乡,寻找同类。
多年后,水生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身上有淡淡的银色鳞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水生抱着孩子,对父亲说:“爹,你说我们到底是人还是鱼?”
李石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望雨河,缓缓说道:“我们是得了鱼恩的人,也是怀着人心的鱼。这世间万物,本就没有纯粹之分,交融共生,才是天道。”
又过了许多年,雨鱼村的传说流传开来,附近常有自称长鳞片、善水性的人前来寻根。村里人从不把他们当怪物,只是端上一碗鱼汤,讲起那个大旱之年,天降鱼雨的夜晚。
而每当大旱之时,雨鱼村人总会望向西北天空,不是盼雨,而是怀念那场改变他们命运的鱼雨,和那个关于选择、接纳与共生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