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祁连在齐家住了近一周,每天跟齐老爷子一个炕桌吃饭,一个炕头睡觉。老爷子天天夸他是好女婿。
这一天,午睡醒来,齐老爷子忽然无法说话,瞪着眼睛急切地想说什么,一转眼又现出迷茫神色,似乎是忘记要说的话。
齐保健骑车去找大夫的工夫,老爷子已经放弃讲话,只是混混沌沌颤颤巍巍抬起胳膊,在空中摸索着。
县医院的邱大夫赶来了,给齐老爷子检查后,叹口气说,“搓空理线,意识不清,元气将尽,尽快准备后事吧。”
齐家人虽有精神准备,可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齐宝满当时就哭了出来。
齐有恒虽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但近几年家中大事已都是他拿主意,他跟大哥齐有德商量了一下,立刻出去给二姐、三哥打电话,又给唐景志也打了电话,并把所有齐家人都召集过来。
当天夜里,齐老爷子忽然睁开眼睛,脸上有了点光泽,他看着身边的儿孙,“我拖累你们了……”
“爹!”齐有德第一个受不了,“爹你生养了我们,怎么叫拖累啊!你好好地,我伺候你到一百岁!”
齐老爷子环视一圈,齐有恒在旁边说,“爹,我二姐开车过来,明天上午就能回来。”
“都是好孩子……棠棠啊!”老爷子认出齐霁和周祁连,“姥爷等不到你毕业结婚了,你俩好好过日子,你二十五了,早点要个孩子……”
齐霁哇一声哭了,“姥爷你别死,我现在就拜堂结婚!”她拉着周祁连在炕边一起跪下,她胡乱给姥爷磕着头,口中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齐老爷子嘴角露出个笑容,“好好对我棠棠。”
周祁连握着齐老爷子的手,“姥爷你放心,我一辈子都对她好!生生世世都对她好!”
齐老爷子笑容加大,闭了一下眼睛,忽又睁开,浑浊的眼睛更加黯淡,他看着电灯喃喃道,“娘!娘你来接我了……”
大舅妈捂着嘴哭着跪下,所有儿孙都跪了下来。
“孩儿他娘,你也来接我了,老二、老姑娘……棠棠……”齐老爷子喉咙发出咔咔的声音,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爹!爷爷!姥爷!……”齐家一片哭声。
*
第二天清晨,齐家院子里搭了灵棚,全村人都来吊唁,县里也来了好多人。
齐霁不懂当地丧礼的流程,那些事也无需她操心,她跪在灵棚里,看着大红棺材,心里空了一大块。
齐家人缘很好,来来往往的人,一刻不停,有农民,有干部,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鞠躬的,也有磕头的。来人都面带哀容,说着宽慰的话,隔壁老刘家的老太太也来了,抹着眼泪说,“老齐大哥人可好了,合该他儿孙满堂,个个有出息,合该他平平安安活到老,走的时候一点儿罪都没遭……”
丧礼由齐有恒一个下属科长主持,忙前跑后的事都是他张罗着。
周祁连以外孙女婿的身份,左臂戴着缝了一块红布条的黑箍,也跟着接待前来吊唁的部队和武装部领导。他的级别与当地团部主官平级,只是他名头唬人,全国唯一的特种大队大队长。
那些比他年长十几岁的军官,都围在他身边攀谈。
下午一辆军牌轿车停在齐家门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老刘太太口中啧啧,用手指头戳着儿子的胸口,“你看看人家这儿女,你再看你的!”
一身疲惫的二姨齐惠娴从车上下来,急匆匆扑进院子,一见灵棚,她顿时泪下,伏在棺材上大哭,“爹啊!你怎么就不多等等我啊!”
她那位比齐老爷子小不了几岁的丈夫因为身份和身体原因,只带回了几句话,并没有回来吊唁。陪同她回来的,只是她儿子。
齐惠娴哭了足足半小时,娘俩烧了好多纸,一边烧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
哭够了,齐惠娴站起来,看了一圈自家人,她的气势比张夫人还足,一个眼神过去,包括外人都避开了视线,妥妥一个一鸟入林,百鸟压音。
“大哥!上次你信中说爹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去世了?”
“我,我啥时候也没说好好的啊,我说爹糊涂了!”齐有德对这个妹妹怕得不是一星半点。
“齐保良!你去灵棚跪着谢客,我跟你爸有事说!”
齐保良唯唯诺诺。
“齐有恒你也来,跟我说一下坟地和酒席是怎么安排的!”
齐有恒也挺老实地应是。
齐惠娴一回来,立马成了齐家主事人,说一不二。她听说齐有恒还给唐景志打了电话,立刻瞪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你就多余!”
又看齐霁,“你觉得你爸能来吗?”
“我对他了解不够。二姨,丧礼正常有序进行就是,不用管他。”齐霁拉过周祁连,“我和周祁连,就代表我妈妈这一支了。”
“嗯。还不错。”齐惠娴对齐霁点点头,又打量周祁连,“不到三十的正团级中校,年轻有为!配得上我外甥女!”
周祁连知道齐霁这位二姨的丈夫,资格比自己父亲还老,人家自抗战时就屡立战功,级别也高上半级,不冲这些,就凭她是自己媳妇儿的亲二姨,也得客客气气回话。“二姨过奖,我还需继续努力。”
齐惠娴又问了周祁连几句话,比起其他人,对他算是最客气的了,还叫过自己的儿子让他们认识。
*
因为齐老爷子是十二点之前咽气的,按习俗也算是一天,这样,真正停灵的时间也就是一整天,第三天一早就要早早出殡上山了。
很多事情,都必须抓紧时间完成。
晚上,按照当地习俗,守夜的村民会在齐家打麻将或打扑克,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才好。齐老爷子八十岁了,也算喜丧,并没有那种哭天抢地的哭声,灵棚里只要轮流有人守着,香火不断就行。
齐霁跪在火盆边,把黄纸丢进去,一只蛾子扑进火盆,瞬间灰飞烟灭。
还有一只撞在大红棺材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齐霁又丢了一张纸,“祁连你说,人有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