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懿在岛上治病以来,自打度过了隔离期,他就天天到海边去钓鱼,钓得多了就送人,少了就送到食堂,让炊事班做给他吃。
晚上住在干部单身宿舍,不工作也不劳动,看病也不花钱,除了见不到老婆孩子,啥毛病也没有。
人人只知道他是江司令员的连襟,并不知他还是个右派。
师部干部也有知道的,但凡有点智商的,谁会去触这个霉头。
于是,欧阳懿享受着几乎是师级领导的待遇,走到哪里都有哨兵给他敬礼,干部见到他也会微笑着唤一声欧阳老师。慢慢的,他瘦削的脸上长出了肉,昔日助理研究员的派头也显现出来了,病好了也不着急回黑山岛,依然整天四处游荡钓鱼,他居然胆大包天的到拉着伪装网,有着一排排海岸炮的海边去钓鱼,若不是齐霁知道他的根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敌特分子了。
欧阳懿不钓鱼的时候,也会到齐霁家找丁济群下棋,他的尊严似乎都在哨兵的军礼中重新捡拾起来了,他又恢复了清大高材生的自信。
他称呼丁济群为老丁,赢棋了会取笑丁济群是“臭棋篓子”,并大声点评他挂在墙上的书法是贻笑大方。
然后,他还会留下吃饭,一边吃,一边指点齐霁,“这个鸡蛋只煎一面就很好吃了,撕一角面包下来,蘸着半凝固的蛋黄......”
要不就是,“你倒知道投其所好,还知道给安杰送咖啡豆哈!”
语气充满不屑,似乎能留下吃饭,已经是给足了他们夫妻面子。
齐霁是给足了安杰面子,到“贻笑大方”那次之后,他再上门,齐霁就拦在大门口,“济群被江司令员叫走了,要不你去那边找他吧!”
他还真去了。
丁济群从卧室里走出来,“走了?”
“嗯,去江家了。”
“他这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悲,人不坏,就是有些臭毛病,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本来最敬重这种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可是他,唉,我曾经亲耳听见他纠正老江说的白字,老江不总是把‘纨绔子弟’念成是‘执跨子弟’,把‘臀部’说成‘殿部’么,大家谁也不纠正不揭穿,有时还跟着这么念。他却大笑着纠正,给老江闹了个大红脸。前阵子,他居然,居然还对老江的工作提出了四点建议和意见!”
“他为什么还不走?”
“大概乐不思蜀了吧。”
这天,齐霁在师部大门附近,看到一群少年驱赶殴打着一个人,那人一瘸一拐踉踉跄跄,额头破了,血迹顺着眼角流下来,滴落衣襟,一个强壮的渔村少年挥舞手中的鞭子,啪地抽在欧阳懿的背上,鞭梢扫到他的脸上,顿时就是一道红色血凛。
齐霁认出那少年正是懒肉赵建国,是葛美霞姑姑家的小儿子,没他们家照应,葛美霞就更惨了。这孩子打小就被村人叫做懒肉,是名副其实的懒汉。不去打鱼,也不种地,天天带着一群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四处惹事,还声称要誓死占领司令部。
齐霁本不想掺和,但看到蜷缩在尘土里的欧阳懿,还是于心不忍,她吆喝了一声,“干什么呢!”
这群少年并不怕她,赵建国认出齐霁,“我们在揪斗地富反坏右,你不知道吧,他其实是个隐藏起来的右派分子,是封资修!王大夫,去奉劝你,最好少管闲事!”
这群少年,嘴上说的大义,行的却都是爱国电影中反派的行径,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小将们,你们也说了是揪斗教育,没说要杀了他吧,你看他年龄这么大了,本身还有传染病,你们不会是也想传染上吧,要是一下子那么多人都得了肺结核,咱们医院的药可不够啊,肺结核也是能死人的!”
赵建国眼睛一瞪,立即倒退三步,“不是说已经治好了吗?”
“你傻啊你,真治好,不早就送回黑山岛劳动改造去了?”齐霁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个纱布口罩来戴上,“欧阳懿,你怎么搞的,竟然从隔离区跑了出来?还不跟我回去!”
那群少年一看齐霁的架势,呼啦一下散开,都跑走了。
齐霁走过去扶起他,“怎么样你?能走吗?”
“走哪儿去?走回黑山岛继续改造吗?”欧阳懿慢慢爬起来,“我没事儿,死不了,不过就是年龄大了,还有传染病!”
齐霁气笑了,“你这人!不说谢谢我救了你,反倒埋怨起我来了!你等我见到安欣,一定好好告你一状!”
欧阳懿形容狼狈,想努力直起腰来,却没成功,一下子懊恼起来,“我到底错在哪儿了?”他转头看着齐霁,“你说,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齐霁看了不远处师部大门口的哨兵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种问题?你又不是唯一的一个?不能改变的事情,你就接受,挺过去就是了!谁一辈子不受点委屈啊!”
“可是......”
“没有可是!”齐霁瞪他。
欧阳懿一脸悲怆和屈辱,“我,我是研究员,工程力学的研究员啊!可,他们让我做苦力!说这才是力学!哈哈哈,而你,你一个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农妇!却堂而皇之地成了师部医院的医生!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齐霁没想到他还捎带上了自己,冷笑一声,“你这张嘴,害了你自己不要紧,还坑苦了安欣和两个孩子。”
这时,又一群少年走过来,见到欧阳懿,为首的江卫国一招手,他们就围住了欧阳懿,“老实交代!是谁派你来的!”
“国庆?”欧阳额头的血流进眼睛里,他吃惊地看着妻子的亲外甥们,他不相信,这些前天还喊着他姨父的孩子们,会围住了他。
“我不叫江国庆,我叫江卫国!保卫祖国!欧阳懿,你这个右派分子,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你不老实交代,我们就打到你交代为止!”
江亚菲拉了拉江卫国的胳膊,“大哥,你想让他交代什么啊,他是咱们的姨父,姨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江卫国也不知道想让欧阳懿交代什么,他皱眉,“不高兴怎么了?姨父怎么了?他可是右派!就算是咱们的亲妈,也不能放过!”他手臂一挥,“同志们,给我冲啊!”
“冲啊!”
一眨眼,一群少年围住了欧阳,刚刚爬起身的他,再度倒在尘土中,挨了无数拳脚。
齐霁转身就走,对站岗的士兵说了几句话,看着他去打了电话,就进了师部大门。
十分钟后,刘群英回到妇产科办公室,“王姐,你知道吗,江司令员那个连襟被打了,刚送到外科,许大夫说,额角那个伤口,最少得缝七针,眼睛也肿成一条缝,要不是江司令员坐车冲到大门口救下他,还不知道被打成啥样呢!”
齐霁扯扯嘴角,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