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殿门被缓缓推开,带着一股初冬夜晚的凛冽寒气,撞散了殿内凝滞的烛烟。一个身影挟着铁甲特有的冷硬与血腥气息,大步跨入残破的冷宫之中。沉重的甲叶铿锵作响,每一步都踏得殿内浮尘微颤。
他行至棋枰前数步,甲胄覆身的身躯猛然顿住,右手握拳,重重擂在左胸护心镜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陛下,陈平凡回宫交旨!”声音洪亮,带着战场归来的风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梁帝萧绎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象征无尽僵局的四劫连环上抬起,落在陈平凡沾着泥点与暗色污渍的脸上。那年轻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几分当年那个与他下棋看书的陈昕的影子,更深处,则沉淀着其祖父陈庆之那种百战名将的坚毅轮廓。萧绎的眼神复杂地闪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免礼。”他顿了顿,问出一个知道答案的问题,“碰到太子了?”
“回陛下!”陈平凡保持着军礼的姿势,声音清晰,“太子殿下已成功突围!末将亲眼所见,太子车驾现在赶往江津渡口登船。尚有数千忠勇将士扼守渡口,誓死护送殿下沿江而下,前往长沙郡安置!”他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
萧绎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目光重新变得幽深,带着审视看向眼前将军打扮的陈平凡:“你应该跟太子走的。长沙虽远,尚有可为。还回来干什么?”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
陈平凡迎着萧绎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那双年轻却已见风霜的眼睛里,是一种执拗:“陛下还在江陵,臣……必须要回来!”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句简单到近乎笨拙的宣告,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地撞击在空旷的大殿里。
萧绎沉默了。他看着陈平凡,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那身染血的甲胄,看清里面那颗复杂的心。良久,他才微微侧身,指向面前的棋枰,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苍凉的邀请意味:“来,看看朕和莫先生这盘棋。四劫连环……纠缠不清。朕,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走。”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了那枚方才失手滑落、正正嵌入四劫连环最核心“劫眼”的墨玉黑子。那棋子在他指间显得格外冰冷沉重。他没有放回棋罐,而是直接递向了陈平凡。
陈平凡上前一步,卸下了沉重的头盔夹在腋下,低头凝神审视棋局。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他沾满汗渍和尘土的侧脸,眉头微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战场沙盘。棋局态势在他眼中迅速分解:黑棋凭借中腹庞大厚势和实空,牢牢掌控局面,优势昭然若揭,粗略估算,至少领先七目以上。然而,那四劫连环的死结,如同战场上一处被敌军死守的绝险隘口,处理不当,便会瞬间翻盘。白棋虽然被压缩在边角,苦苦支撑,但恰恰因为地盘小,其“劫材”储备远比优势庞大的黑棋丰富!
继续打下去?黑棋劫材不足,一旦被白棋拖入无休止的循环劫争,庞大的优势会在反复提子中被一点点蚕食殆尽,最终很可能被翻盘。
放弃一劫?主动填死其中一个劫眼,看似解开死结,但此举等于自废武功,不仅白白损失数子,更将后续的主动权拱手让给白棋。白棋若得寸进尺,继续在剩下的三劫上纠缠不休,黑棋依然可能陷入被动,甚至功亏一篑。
陈平凡的目光在四个劫点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甲片边缘摩擦。殿内十分安静,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哔剥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微缩的战场,每一个劫点都是必须攻克的堡垒,每一个选择都关乎全局的生死存亡。
时间一点点流逝。萧绎和莫问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跟随着陈平凡沉思的轨迹。终于,陈平凡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他反复推演了数十手后续变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黑棋的优势是实实在在的,根基深厚!与其在这四劫连环的泥潭里与白棋比拼消耗劫材,冒着被翻盘的风险,不如壮士断腕,主动放弃一劫的纠缠,解开这个死循环的枷锁。
“陛下,”陈平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沉稳而清晰,“此劫若是放弃,黑棋的胜势确实会受损,优势不再如之前那般巨大。”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向萧绎,“但黑棋目前本就大优!让出一些优势又如何?就是再让出两劫,黑棋的根基仍在,最终的胜利果实依旧握在手中!”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战场上磨砺出的务实和冷酷,“关键在于后续的收官!只要步步为营,细之又细,不犯错误,将每一目实空都牢牢钉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果断地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枚冰冷的、象征着困境与选择的墨玉黑子,“嗒”的一声轻响,稳稳地放回了原位——放回了那个萧绎递给他、同时也被萧绎失手滑落过的、四劫连环最核心的“劫眼”之上!
“棋,胜半目也是胜,胜十目也是胜,”陈平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军主将特有的不容置疑,“只要胜,就够了!”
“平凡!”萧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惊诧,身体前倾,“此劫若是放弃,黑棋的胜势就不复存在了!白棋很可能……”
“陛下,”陈平凡打断了萧绎的话,语气坚定,“胜势仍在!只是从金山变成了土丘。土丘,也足够我们站到最高处!”
莫问浑浊的眼中,那抹诧异瞬间化作了然,随即是深深的激赏。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指尖的白玉棋子已紧随其后落下,稳稳应劫。既然对方主动放弃一角纠缠,他自然要抓住机会,巩固这一劫的所得。
棋局瞬间活络起来。黑白二子交替落下,速度极快,如同战场上两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最后的疆界上展开无声而高效的清剿与布防。陈平凡落子如飞,思路清晰无比。他放弃了那处注定消耗巨大的劫争,如同将军果断放弃了一座难以攻克的孤城,将宝贵的兵力迅速抽调到其他更重要的战场。黑棋的棋子精准地落在每一处可以巩固实空、压缩白棋空间的要点上,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将黑棋庞大的基本盘优势一点点转化为无可争议的实地。莫问的白棋也毫不示弱,在陈平凡主动让出的局部缝隙中顽强地争夺着每一寸可能的空间,试图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但大局已定,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缩小差距。
收官阶段,在陈平凡精准的调度下,竟比之前的搏杀更为紧张高效。棋子落盘声清脆密集,如同骤雨敲打玉盘。不过盏茶功夫,偌大的棋枰之上,黑白分明,再无落子之处。
莫问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钧重担。他不再看棋盘,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赞叹,目光投向陈平凡,声音低沉而清晰:“陈公子算力之精,取舍之果决,莫某……生平仅见,佩服之至!” 这赞誉出自这位老谋深算、洞悉世情的莫先生之口,分量极重。
萧绎没有理会莫问的称赞。他俯身向前,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在棋枰的经纬线上反复扫视,手指无意识地虚点着一个个交叉点,心中飞速计算着。黑棋的每一处实空,白棋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仔细确认。没有错漏,没有刻意相让。陈平凡主动放弃一劫后,黑棋确实损失了数子实地,但凭借其庞大的基本盘和后续滴水不漏的收官,最终……竟然真的保住了极其微弱的优势!
“黑棋……小胜半目。”萧绎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眼神死死锁住陈平凡那张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那张脸上,此刻正清晰地重叠着他少年时挚友陈昕爽朗的笑容,以及那位曾以七千白袍横扫北魏、令天下震动的传奇名将陈庆之那双沉静如渊、洞穿战局的眼眸。血脉的烙印如此鲜明,跨越生死与时光,狠狠撞击在萧绎的心头。一股强烈的酸涩与难以言喻的悲怆骤然涌上喉咙,堵得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