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迎向萧绎探究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有着帝王的执着,也有着末路英雄的迷茫。“至于陛下所问的‘气运’……”莫问轻轻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老夫肉眼凡胎,如何能看透那冥冥之中飘渺难测的天机?不过是凭着在这人世间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直觉,说些虚妄之语罢了。”
他的手指终于落下,一枚白子点在棋枰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却巧妙地接应了一小块濒危的白棋。“陛下这盘棋,每一步都精妙绝伦,算无遗策,步步紧逼,才有此时胜势。可是陛下,”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直刺人心,“您落下的第一步棋,难道也是经过如此缜密算计的吗?亦或仅仅是凭着一股意气,一种本能,一个念头,便将它放在了那里?”
萧绎微微一怔,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第一步?那是多久远的事了?是年少时在陈府与陈平之学棋?还是初登大宝时欲开创盛世的雄心?那一步落子时的情景与心境,早已模糊在纷繁的岁月和血色的烟尘里。
莫问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宿命般的沉重:“天下大势,如江河流转,浩浩汤汤。它随时而变,今日之金城汤池,明日或为齑粉;它随势而转,昨日俯首称臣者,明日或成掘墓之人。此等洪流,非人力所能逆料,更非一局棋所能推演穷尽。万般皆是命数使然,半点……由不得人。”最后一句话,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在空旷的大殿里低回萦绕,久久不散。
萧绎沉默了。他低头凝视着错综复杂的棋局,又仿佛透过棋局,看到了更远处破碎的山河,流离的百姓,还有那些在远方虎视眈眈的“群蛟”。莫问的话语,像冰冷的泉水,浇在他滚烫而焦虑的心上,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却也留下更深的寒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叹:“听先生讲道理,总是这般熨帖人心,比那些典籍里板着脸说教的先贤圣人之言,更让朕觉得……真实可信。是啊,都是命。”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罐边缘划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父皇当年……晚年沉迷佛法,于深宫之中诵经不辍。朕那时不解,甚至暗哂其痴。如今想来,”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父皇在那把冰冷的龙椅上坐了半生,大约是真的坐明白了,才看透了这个位子底下,究竟压着多少身不由己,多少求而不得,多少……命不由人。”那“命不由人”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凝聚了千钧的重量。
棋局仍在继续。尽管胜负早已分明,莫问的白棋也几无翻盘可能,但他依旧一丝不苟地落着子,配合着萧绎完成最后的收官。他的白子,如同训练有素的老兵,在绝境中依旧顽强地寻找着每一寸可能的缝隙,每一次微弱的呼应。黑棋则步步为营,谨慎地巩固着庞大的优势,提吃着散落的残子。就在这看似毫无波澜的收束阶段,黑白棋子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反复争夺,彼此提劫,再提劫……不知不觉间,一个极其罕见、象征着无尽循环与僵持的局面悄然形成——四劫连环!四块棋纠缠在一起,相互提吃,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谁也无法打破这个死结,谁也无法彻底杀死对方,除非一方主动放弃劫争,但这放弃,往往意味着巨大的损失。
萧绎的目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复杂局面牢牢吸住。他微微蹙起眉头,身体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几颗冰冷的黑子,眼神在四个劫争点上反复巡梭。这僵持的死局,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是舍弃一角换取全局的安稳?还是不惜代价,强硬地打到底,哪怕最终可能两败俱伤?这棋枰上的抉择,与现实中困守孤城、外有强敌环伺的绝境,何其相似!他陷入了长考,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和他压抑的呼吸。
就在这凝滞的、连风声都仿佛被隔绝在殿外的时刻,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来人正是刚将陈平凡接入皇城的高善宝。他在距离棋枰数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陛下,陈公子……入宫求见,已在殿外候着了。”
“陈公子”三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萧绎心中骤然激起涟漪。
陈平凡?他怎么回来了?萧绎捏在指尖,正悬在四劫连环上方、犹豫着该落向何处的最后一枚黑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微微一颤。
嗒!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那枚墨玉棋子,竟从他指间滑脱,不偏不倚,直直地坠落在那片象征着无尽循环与死结的劫争核心之上。棋子落点精准,恰好嵌在四劫连环最要害、最敏感的那个“劫眼”之上。黑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个突兀的句号,又像一个冰冷而充满不祥的预言。
“让他进来吧。”
殿外的风,骤然间猛烈起来,卷着枯枝败叶,狠狠抽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啸叫,如同无数幽灵在哭嚎。殿内那几盏本就昏黄的油灯,被这风势带得猛地一暗,火苗剧烈地摇曳、挣扎,光影在萧绎和莫问的脸上疯狂地跳动、明灭。那投射在墙壁和殿柱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在不安地蠕动。
萧绎的手依旧悬停在棋枰上方,保持着捏子的姿势。他没有立刻去看那枚落在劫眼上的棋子,也没有抬头看向殿门的方向。他的目光,凝固在那片象征着永恒僵局、象征着无法挣脱之命运的四劫连环之上,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帝王的锐利光芒,仿佛也随着那骤然摇曳的灯火,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幽潭。
莫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那枚突兀地钉在劫眼上的黑子,好像没有听见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