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瑾握住造化笔的那一刹那,整座偏殿仿佛被抽走了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手指与笔杆的触感。
仿佛时间突然倒流,他的意识被一阵柔风卷回了过去——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一个潮湿的、下着小雨的午后。
他还是个高中生,坐在画室的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根晾衣杆。
他手里攥着一支削得歪歪扭扭的铅笔,指节泛白。
窗外的雨滴砸在铁皮窗沿上,“叮叮当当”,像某种节奏凌乱的打击乐,敲在他耳朵里。
他盯着面前那张还一片空白的素描纸,手指像是冻住了一样,迟迟没有落笔。
他不想画那些为了艺考千篇一律的石膏像、静物罐、几何体。
他脑海里,第一次握笔时的感觉还那么清晰。
那时候的他,只是单纯地想着:“我想把我喜欢的东西画下来。”
那株晒得微微低头的向日葵、楼下过道里雨中瑟缩的流浪猫,还有那个常常坐在小面馆角落偷偷低头吃面的女孩——
他想把他们画下来,就只为了能留下那一刻的心动。
哪怕现在重活了一世,有时候他也会担心,那些真实而温柔的记忆,会不会随着时间,渐渐模糊,被这个修仙世界彻底冲淡。
“是这个吗……这就是我的道心?”他轻轻开口,自言自语般,声音低得像是从梦里飘出的回声。
他的手在颤,可那一刻,那种颤抖中,带着一种特殊的执念。
他缓缓举起造化笔。
笔尖凝聚出一滴墨,那是最纯粹、最深邃的黑,像是天地初分时未曾命名的第一道色彩。
而他即将落笔,去点亮那画中人空洞的双眼。
就在笔锋即将触纸的瞬间——
“等等!”
一道焦急的声音骤然打破寂静,小白的表情竟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想清楚!”她死死盯着他,声音带着一丝急促,“你的道心……真的是这些‘美好吗’?”
严瑾怔在原地,手中的墨光缓缓散去,笔尖定格在画中人的眼前,停下,只差一寸。
他没再回答,只是静静地低头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摇头。
“不……不是。”
他的声音仿佛穿过无数记忆的尘埃,落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
“那你到底想画什么?”小白的声音低沉如水,仿佛在引他潜入某个更深的世界。
严瑾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回溯——
那天他画下《大卫》时的那种冲动,是在一切都不被允许的世界里,向“世俗”举起的反抗;
他记得画《呐喊》时的那种濒临崩溃的撕裂,那是他将前世的失败、不甘、愤怒全部倾倒出来的方式;
他也想起画《格尔尼卡》、画《星月夜》时的那种偏执,那不是简单的艺术,而是用画笔撕开现实,用艺术的荒诞对抗现实的荒谬。
那些画,从来不是单纯的“美好”……
那是情绪。
极致的情绪。
是他在生命的每一个关口里,拼命想把“活着”这件事,画下来的本能。
他睁开眼,眸中亮起一束比星辰更炽热的光。
“我想画的,从来都不是‘美’。”
“我画的是……‘我’。”
“是我曾经经历的一切。”
“是喜悦、是崩溃、是挣扎、是希望、是毁灭。”
“我道心的本源,不是美,是‘情绪’本身。”
他缓缓低头,看着那幅画中人。
此刻,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也在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落下最后一笔——灵魂的一笔。
严瑾深吸一口气,猛然举笔而落。
笔锋轻点在画中人的瞳孔之上。
刹那间,一道墨光炸裂!
那是一种穿透空间的震颤,从笔尖一直蔓延到他四肢百骸!
风起,光旋,天道规则在画中凝固!
一道道无法言喻的意志,如无形锁链,齐齐锁定在那双刚刚“醒来”的眼睛之上。
无数色彩在严瑾眼前纠缠成旋涡,像梦,又像火,虚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又真实得像能灼伤皮肤。
那画中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向严瑾,竟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就像镜中自己的倒影,然而那一笑,却仿佛能直击人心底最柔软的某个角落。
“轰!”
忽然,一声惊雷在他识海深处炸响!
春秋卷倏然翻开了一角,像是有某种封印被撕裂,一道黑白交错的光柱,轰然从他识海冲天而起!
严瑾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猛地一晃,整个世界像被人重重拉扯,神识一阵剧痛,仿佛要被撕成碎片。
等他再睁开眼,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黑白交织,没有一丝颜色。
像是末日,又像是残梦。
天空是碎的,像被千万神箭洞穿,裂缝之间有漆黑的血液缓缓渗出,一滴一滴落在死寂的大地上。
大地是塌的,到处是烧焦的废墟、破裂的符阵、裂开的灵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与焦糊味。
一位白发老妪静坐在破败的城门下,怀里抱着早已僵硬的孩童,眼角干涩,早已哭不出一滴泪。
一个中年剑修跪倒在瓦砾堆里,死死攥着手中那柄断裂的长剑,指节发白。
还有人在咳血,有人在挣扎爬行,但终究逃不过从天而降的黑焰雷火,一点点被吞没。
整个世界,像是被人用“哭声”一笔一笔描绘出来。
严瑾屏住呼吸,他的瞳孔骤缩。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幻觉,而是……某段时间线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这是……哪里?”他喃喃低语。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不是小白,而是那个身着红裙、姿态飘逸的少女春秋仙尊。
而那袭红裙也成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黑白之外的唯一的颜色。
“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她语气中竟有几分欣慰,“原本我以为,你得等到合道那天,才会真正找到‘道心’。”
严瑾只觉得呼吸一窒,背后冷汗直冒。
他站在这片黑白世界中,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那幅黑白画卷依旧在“活着”。
他看到,尸体化作一道道墨线,毫无挣扎地被抽入一卷古老而无名的画轴中。
画中有哭,有笑,有挣扎,也有麻木。
“我……”他艰难张口,嗓音却干涩如沙。
“美好终将消逝,但苦难却可以留下。”
“所有的艺术……都来源于苦难。”
“这,就是你想要我的道心。”
嗡!
春秋卷猛地震颤起来!
他识海深处,那些本已褪色的灰线,竟在瞬间活了过来,自动聚拢,如同回应他的意志。
严瑾缓缓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嗡——!
同一时间,画中人睁开了眼。
那双被严瑾点亮的眼睛忽然泛起涟漪,倒映出严瑾的脸。
可那张脸却不是他现在的模样。
那笑容微微扭曲,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情绪:狂热、癫狂、嘲讽,甚至还有……一丝哀伤。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小白不知何时已悄然现身,眉头紧皱地盯着他,神色中带着几分犹疑。
她嘴角一撇,缓缓道:“你刚刚的状态……有点像一个疯子。”
“哪个疯子?”严瑾还没回过神。
“你以后会知道的。”小白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变得轻松了一点,“但现在嘛——恭喜你。”
“你拥有了自己的‘道心’。”
嗡!
造化笔突然发出低鸣,自他掌中飞起!
那身披玄袍、面容邪魅的男人忽然躬身一拜。
“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