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节抵着窗棂,指腹能触到木头上经年累月的包浆。
楼下街道上,几个布庄伙计正蹲在青石板上数银元,铜盆里的金属碰撞声脆得扎耳朵——可数来数去,总差那么几枚。
\"今早绸缎同业会的王老板来哭穷,\"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带着点没睡好的哑,\"他说昨天收了十匹杭绸,本该结五十块大洋,可买家翻遍钱匣子只凑出三十七块。\"她把茶盏推到他手边,杯底压着张《申报》,头版标题刺目:\"沪上银根奇紧,小商叫苦不迭\"。
顾承砚捏起报纸,油墨蹭在指腹上。
他记得现代货币银行学里讲过,战争前夜的金融狙击,往往从囤积硬通货开始。
三井、三菱这些日资洋行在上海盘桓多年,怕是早把市面上的银元悄悄锁进了保险库——市面上流通的银子少了,物价就得涨,民族企业的资金链一断,还不是任人拿捏?
\"若雪,\"他转身时碰倒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申报》上洇开,\"你说,要是咱们能造出比银元还硬的'钱'呢?\"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
她总说顾承砚的眼睛像深潭,可此刻潭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光。\"我昨晚翻了旧账,\"她从袖中抽出个蓝布包裹,层层展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老票子,\"咸丰年间晋商用过'凭帖',拿货物做抵押开汇票;前清的票号也搞过'本票',有信誉的大庄号担保兑换。\"她的手指划过一张褪色的票样,\"现在缺的不是货物,是能让大家信得过的'纸'。\"
顾承砚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想起在大学讲课时,总爱用\"信用货币\"的理论敲讲台:\"真正的钱,是大家都愿意收的那张纸。\"此刻苏若雪递来的,正是把理论掰碎了揉进现实的钥匙。\"你是说,用联盟里的米行、纱厂、绸庄做担保,发'战时商业本票'?\"他抓起笔在报纸空白处画圈,\"米行押大米,纱厂押棉纱,绸庄押绸缎,本票上写清兑换物品种类、数量、期限,再盖联盟的钢印......\"
\"我今早去了十六铺码头,\"苏若雪打断他,指尖点在他画的圈中央,\"泰昌铁厂的陈厂长说,他们仓库里有三百吨生铁闲着;恒丰米行的张老板囤了两千石新米。
这些东西堆着发霉,不如拿来当'锚'。\"她从怀里摸出张毛边纸,上面用小楷画着票样:朱红的联盟徽章印在左上角,中间是烫金的\"战时商业本票\"六个字,下方留着出票商号、抵押物品、兑换期限的空格,最底下压着顾氏绸庄、泰昌铁厂、恒丰米行三家的墨印。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过纸页边缘。
纸是苏若雪特意选的,比普通毛边纸厚三分,对着光能看见暗纹——防止伪造的心思,藏在最细的地方。\"兑换点呢?\"他问。
\"法租界的同福里、公共租界的四马路,还有华界的大东门,\"苏若雪早有准备,\"这三个地方是米粮、棉纱、绸缎的主要交易区,商户往来最密。
我昨天跑了这三处,同福里的茶栈老板愿意腾间屋子,四马路的布庄答应在柜台设兑换窗口,大东门的米行说可以挂个'本票兑换处'的幌子。\"她顿了顿,耳尖有点红,\"我还找了印刷局,他们说三天就能印出第一批票子。\"
顾承砚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背上还沾着墨渍,是刚才画票样时蹭的。\"若雪,\"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知道吗?
你这不是在做一张纸,是在给整个上海的商人们,造一艘能熬过风暴的船。\"
接下来的三天像上了发条的钟。
苏若雪带着账房先生跑遍三个兑换点,在同福里的茶栈钉木牌时,她踩在条凳上,发簪滑下来几缕,被穿堂风吹得扫过面额;顾承砚则钻进了钱庄的后堂——要让本票流通,必须得有银钱业的人给信用背书。
\"顾少东家,不是我信不过您,\"福源钱庄的胡老板捏着票样直擦眼镜,\"这纸片子要是没人认,我们钱庄的招牌可就砸了。\"他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再说了,要是有人拿假本票来兑,我们怎么防?\"
\"胡老板您看,\"顾承砚把一叠抵押清单推过去,\"每张本票都对应着仓库里的实物,兑换点的伙计会跟着去仓库验看。\"他又摸出个铜盒子,\"这是联盟新铸的钢印,每个兑换点配一个,票子上没这印,我们联盟不认。\"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更要紧的是,我们打算成立个'临时票据清算所',每天下午三点,所有联盟商户和钱庄把收到的本票拿来清算,该兑实物的兑实物,该补银子的补银子。
您说,这样风险可还大?\"
胡老板的算盘珠子突然停了。
他盯着顾承砚眼里的光,想起上个月陈永康被抓时,这年轻人也是用同样的眼神说\"通敌者死路一条\"——那回他信了,结果陈永康的布行果然倒了,福源钱庄没跟着栽进去。\"成,\"他把票样往桌上一拍,\"我福源钱庄入这清算所!\"
七月初七那天,第一批十万块的\"战时商业本票\"正式流通。
顾承砚站在四马路兑换点的门口,看着布庄伙计接过本票时眼睛发亮,米行老板捏着票子跑去铁厂兑生铁时脚步生风。
苏若雪挤在人群里,月白衫角沾了点墨迹,正踮脚帮老裁缝看票子上的兑换期限——她的笑声混在铜钱碰撞声里,像春天的溪水漫过龟裂的田。
可到了第七天,顾承砚在清算所的账册上发现了异样。
本票的流通量每天都在涨,可日资的正金银行、住友银行却突然往市面上撒出大笔现银。
更蹊跷的是,有几个兑换点收到的本票,出票商号竟是从未听说过的\"广源行泰兴号\"——这些名字,他在三井洋行的进货单上见过。
\"承砚,\"苏若雪举着张皱巴巴的本票跑进来,票面上的钢印歪歪扭扭,\"同福里的茶栈说,有个穿黑绸衫的男人,拿这票子要兑二十石大米。
可广源行根本没在我们这儿登记过抵押......\"
顾承砚的指尖掐进掌心。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突然听见黄浦江上传来悠长的汽笛——那是日本商船进港的声音。
顾承砚捏着那张伪造的本票,指腹能触到纸张边缘的毛糙——这是用最普通的土纸印的,暗纹处的竹纤维东倒西歪,哪有苏若雪特意选的厚皮纸里藏着的蚕丝纹路?
钢印倒是模仿了联盟的样式,可仔细看,\"沪商联盟\"四个字的笔画比原版粗了半分,像是拿旧钢模磨过的。
\"三井这是要砸咱们的信用。\"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桌沿,月白衫袖下的手腕绷得发白,\"同福里的茶栈今天退了七张假票,老周头攥着票子哭,说这是他给闺女攒的嫁妆钱。\"她突然抓起桌上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要是假票越传越多,明天米行的张老板就得拒收本票,后天绸庄的伙计就要堵咱们门口要现银......\"
\"停。\"顾承砚按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还留着假票的触感,像块硌人的砂粒。
现代货币银行学的课本在他脑子里翻页,防伪技术、信用维护、危机公关——这些词突然活了,在他太阳穴里跳。\"若雪,你记不记得印刷局的王师傅说过,他们能调一种'显影墨'?\"他抓起笔在假票背面画圈,\"真票的暗纹是用蚕丝和纸浆一起抄的,假票是后期印上去的,拿酒精一擦就花。
钢印的模子我们重新刻,每个兑换点配不同的编号,比如同福里是'沪一',四马路是'沪二'......\"
苏若雪的眼睛亮起来。
她抽回手,从抽屉里翻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印刷局新送的样票:对着光,蚕丝暗纹在\"战时商业本票\"六个字下织成细网;用酒精棉签轻擦钢印,朱红色的印泥纹丝不动,假票上的仿冒印子却晕开一片红雾。\"王师傅还说,\"她的手指抚过票角的暗码,\"每张票子都有流水号,前两位是兑换点编号,后四位是出票顺序,我们每天往《申报》登当日有效号段。\"
顾承砚突然笑了。
这笑带着点狠劲,像春寒里抽芽的竹,脆生生要顶开压着的石头。\"去把《申报》的陈主编请来。\"他扯松领口的盘扣,\"我要写篇《告同胞书》,把三井的鬼蜮伎俩摊在太阳底下晒。\"
三日后的《申报》头版,顾承砚的文章占了半版。
他站在四马路兑换点的台阶上,看着报童举着报纸跑过:\"看嘞看嘞!
顾少东家揭穿日商伪钞阴谋!\"苏若雪站在他身侧,手里攥着真票和假票的对比样本,正给围过来的布庄老板娘解释暗纹的门道。
有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挤进来,举着张旧本票喊:\"我这张是七月初九同福里出的,号段对不对?\"苏若雪翻出当天的号段表,手指划过油墨未干的字:\"对的,老伯,您这票能兑五匹杭绸。\"老头抹了把眼睛,把票子小心收进贴胸的口袋。
\"顾先生,\"人群外挤进来个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个漆盒,\"我是大东门印字馆的李师傅,听说您要办识钞大赛?\"他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纸张、油墨、钢印样本,\"我在前清的度支部印过龙洋票,辨真假的本事还没丢。\"
顾承砚眼睛一亮。
他想起三天前在联盟会议上提的点子:设个\"真假币识别大赛\",奖金五十块大洋,优胜者聘为联盟的\"验票师\"。
此刻围过来的人里,有老票号的账房、印刷铺的学徒,甚至还有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他说在日本留过学,见过正金银行的印钞机。
比赛设在四马路的大新舞台。
顾承砚站在后台,透过幕布缝隙看前台:苏若雪穿着月白立领衫,正把一沓真票假票混在一起,分给参赛者。
李师傅捏着张票子凑到鼻尖闻,突然拍案:\"这张是土纸!
真票有檀香味!\"学生仔举起票子对光,手指点着暗纹:\"蚕丝是双股的,假票单股!\"台下的看客跟着起哄,有个卖油条的阿婆举着油条喊:\"我也会!
拿唾沫星子擦钢印,不掉色的就是真的!\"
散场时,顾承砚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名字:李师傅的\"纸张辨\"、学生仔的\"暗纹术\"、阿婆的\"唾沫验\"——这些土办法比他想的更接地气。
他转头对苏若雪笑:\"咱们这不是大赛,是把全上海的眼睛都借来了。\"
转机出现在大赛后的第七天。
李师傅蹲在印刷局的废纸箱前,突然扯着嗓子喊:\"顾先生!
您看这纸边!\"他捡起半张碎票,边缘的毛茬带着细密的锯齿——和大赛时出现的假票一模一样。
顺着这条线索,顾承砚带着联盟的伙计摸到法租界的弄堂深处,推开一扇漆着红漆的木门,里面堆着整箱的假票纸、仿冒钢印,还有台藏在布帘后的老式印刷机。
\"抓的就是你们!\"顾承砚一脚踹开印刷机旁的木箱,成沓的假票\"哗啦啦\"撒了满地。
为首的瘦子想往窗户跳,被苏若雪抄起旁边的算盘砸中膝盖——她学了半个月的拳脚,这一下准得很。
公审大会设在十六铺码头。
顾承砚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脚下是堆成小山的假票。
苏若雪举着喇叭喊:\"这些纸片子,是三井洋行买通汉奸印的!
他们想让咱们的本票变废纸,好拿银元卡死咱们的米粮、棉纱!\"台下的人群炸了,有个米行老板冲上台,抓起把假票往瘦子脸上摔:\"我囤的两千石米,差点就被你们这堆废纸换走!\"
顾承砚点燃火把,火舌舔过假票堆。
浓烟里,他看见老周头举着真票笑,李师傅扶着阿婆往台上挤,学生仔攥着新领的\"验票师\"铜牌——这些人的眼睛里都有光,和他初见苏若雪时,她眼里的光一模一样。
深夜,顾氏绸庄的账房里,苏若雪伏在算盘前,发丝垂落在账本上。
她突然抬头,墨笔在\"本票发行量\"一栏顿住:\"承砚,你说要是三井再使更狠的招,咱们......\"
\"没有要是。\"顾承砚走过去,把她冰凉的手裹进自己掌心。
窗外飘进若有若无的汽笛声,比往日更沉,更急——那是吴淞口方向的船。
他望着她眼底的担忧,突然想起今天在码头上,有个挑夫凑过来小声说:\"顾先生,我侄子在吴淞当护港队,说最近日本军舰多了......\"
\"若雪,\"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得把这张纸攥紧了。\"
苏若雪的手指在账本上画了个圈,圈住\"下季度发行量\"的数字。
远处传来闷雷似的响声,不是雨,是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