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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的梧桐巷里,苏若雪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能清晰听见自己后颈汗毛被风掀起的轻响,而那个灰布短打的男人又往前迈了半步,面巾下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尖——正是这双眼睛,让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码头仓库,山田大佐用军刀挑开她账本时的目光。

\"文件。\"男人哑着嗓子开口,右手从怀里抽出半寸,金属反光擦过她的视网膜。

那是把三棱军刺,刃口还带着未擦净的暗红,混着煤渣堆里散出的焦糊味,在空气里凝成刺喉的铁腥。

苏若雪的指尖摸到袖中黄铜算盘珠的棱角。

这是顾承砚前日亲手塞给她的,说\"老钱家的算盘珠用了二十年,铜芯包浆比铁还硬\"。

此刻她垂眸盯着地上晃动的光斑——老法桐的枝桠被风扯动,碎金般的光影在砖缝间游移,恰好将男人的影子切成几段。

巡捕的警哨声突然炸响,从巷口方向传来。

男人的瞳孔微微收缩,右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去——那里应该别着哨子,但他摸到的是空荡的布兜。

就在这刹那,苏若雪猛地弯腰抓起脚边半块煤渣,反手砸向晾衣绳上的蓝布衫。

\"哗啦\"一声,蓝布衫带着晾衣竿砸在男人脚边。

他本能后退半步,视线被扬起的煤渣迷了一瞬。

苏若雪趁机贴着墙根往死胡同深处跑,鞋跟磕在煤渣堆上发出脆响——那堆煤渣比她今早路过时高了半尺,显然是人为堆的垫脚石。

\"臭娘儿们!\"男人骂着追上来,军刺划破她月白衫子的下摆。

苏若雪咬着牙蹬上煤渣堆,指尖抠住墙头的砖缝。

晾衣绳上的蓝布衫还在晃,影子投在墙上像张扭曲的鬼脸,正好挡住男人举刀的动作。

她借力一翻,半片砖墙的灰粉簌簌落在后颈,却在落地时听见\"咔嗒\"一声——是军刺扎进砖缝的声响,离她后心不过三寸。

巷外的警哨更近了。

苏若雪顺着墙根拐进另一条巷子,看见斜对面\"蓝山咖啡馆\"的霓虹灯牌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她撩起被划破的衫角遮住脸,踉跄着冲进去,门铃撞得叮当响。

\"苏小姐?\"正在擦柜台的阿香惊呼,手里的银盘\"当啷\"掉在地上。

苏若雪反手锁上门,透过玻璃看见那个男人在巷口顿住,面巾被风掀起一角——左脸有道蜈蚣似的疤痕,和上周顾承砚在《申报》上登的\"寻犬启事\"里,跟踪陈阿四的可疑人画像有七分像。

\"借电话用。\"她扶住柜台,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

阿香立刻拉开抽屉,铜制转盘电话的拨号声在空荡的咖啡馆里格外清晰。

顾承砚正在绸庄后堂看新到的湖州蚕种,陈阿四撞开门时,他手里的放大镜\"啪\"地掉在账本上。

\"少东家!\"陈阿四额头的汗顺着刀疤往下淌,\"阿香说苏小姐在蓝山咖啡馆,刚才遇袭了!\"

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抓起桌上的勃朗宁塞进袖管,转身时带翻了茶盏,青瓷碎片在青砖地上裂成星子。

从绸庄到蓝山咖啡馆不过半里路,他却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今早出门前,他亲手给她别上的翡翠串珠还在案头,那是苏老太太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若雪命薄,这玉能挡灾\"。

咖啡馆的门开得很急,风卷着苏若雪的月白衫角扑进他怀里。

顾承砚闻到她发间混着煤渣味的茉莉香粉,摸到她后背被划破的布料,喉结动了动:\"伤着没?\"

\"没。\"苏若雪抬头,他这才看见她鬓角沾着的砖灰,\"是山田的人,军刺上的樱花刻痕和上次码头查到的一样。\"她从怀里掏出被揉皱的文件,封皮上有道浅浅的刀痕,\"文件保住了。\"

顾承砚的手指抚过那道刀痕,像被烫了似的缩回。

他想起三日前在巡捕房提审沈佩兰时,那女人隔着铁栏笑的样子:\"顾少东家总以为能困死我?

大日本帝国的棋,早布到黄浦江底了。\"

这时,账房的留声机突然\"滋啦\"一声。

陈阿四从门外探进头:\"少东家,军统的王站长来电话,说沈佩兰在提篮桥监狱见了个'领事馆代表',看守说那人身穿藏青西装,戴金丝眼镜,没留名。\"

苏若雪的手猛地攥紧他的衣袖。

顾承砚望着窗外飘起的雨丝,忽然想起今早看的《申报》——头版是日商三井洋行新购的纺织机抵港,配图里穿藏青西装的男人背对着镜头,后颈有块朱砂痣,和沈佩兰颈间那枚樱花胸针的位置一模一样。

\"阿四,去提篮桥调近三个月的探监记录。\"他转身时摸出怀表,指针正好指向九点一刻,\"若雪,你去后堂换身衣服。\"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淬过冰的冷,\"还有,让林怀远把今天的遇袭写成'爱国商眷遭无名暴徒截杀',要登在《新闻报》头版。\"

苏若雪换好月白衫出来时,顾承砚正低头整理案头的商会邮件。

她看见他捏着封牛皮纸信封,邮票上的富士山图案被指甲掐出褶皱。

\"这是?\"她凑过去。

顾承砚把信封倒扣在桌上,抬头时眼里浮起笑意:\"东京来的,说是丝绸贸易咨询。\"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等雨停了,我们去仓库看看新到的纱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叮咚作响。

苏若雪没注意到,那封东京来信的邮戳日期,正是沈佩兰在监狱会见神秘访客的同一天。

顾承砚捏着那封东京来信的指节泛白,邮戳上的日期与沈佩兰会见神秘访客的记录严丝合缝。

他将信封倒扣在红木案上时,邮票边缘的富士山纹路被指甲碾出几道裂痕——三日前提审沈佩兰时,那女人隔着铁栏说的\"大日本帝国的棋\",此刻正随着这行字迹爬进他的骨髓。

\"阿四!\"他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正在擦茶盏的陈阿四手一抖,茶盏\"当啷\"撞在案角。

\"少东家?\"陈阿四抹了把刀疤上的汗,快步凑过来。

顾承砚将信封推过去,指腹点在\"顾先生,您以为赢了吗?

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那行墨字上:\"去商会档案室,把近三个月所有海外来件调出来。

重点查邮戳日期、寄件地址,尤其是带日文标识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两下,\"再让门房老周加派三个伙计守后门,巡夜的更次从两更一换改成一更一换。\"

陈阿四接过信封时,触到顾承砚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张了张嘴想劝两句,却见顾承砚已经抓起案头的铜镇纸,重重压在摊开的《上海工商名录》上,名录里夹着的湖州蚕种名录被压出折痕:\"让林怀远把今天的遇袭新闻再润色,加一句'商眷之危,即商脉之危'。

要让全上海的老板们都明白,动顾家的人,就是动他们的饭碗。\"

苏若雪换好月白衫进来时,正撞见陈阿四攥着信封往外跑,门框被撞得吱呀响。

她望着顾承砚绷紧的下颌线,伸手覆上他手背:\"承砚?\"

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未褪尽的红痕——那是翻墙时被砖缝划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匿名信推到她面前:\"若雪,你去和福兴洋行的周老板谈,紧急采购二十台美式对讲机。

要现货,今晚就得送进仓库。\"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骨,\"另外让商会车队明早六点在码头集合,装十车棉纱做撤离演练,路线选十六铺到吴淞口那条——日本人的眼线多,但越危险的路,越要练熟。\"

苏若雪垂眸扫过信上的字,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今早巷子里那把泛着血光的军刺,想起顾承砚冲进来时眼里的红血丝,手指慢慢蜷进他掌心:\"好。

我这就去福兴。\"她转身时,袖口扫落案头半块翡翠——正是今早顾承砚没来得及给她别上的那串。

顾承砚弯腰拾起翡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若雪,让阿香把蓝山咖啡馆的监控胶卷取来。

今早那男人的疤,我要放大了登在《申报》上。\"

苏若雪在门口顿住脚步,回头冲他笑了笑。

雨丝顺着她鬓角的碎发往下淌,沾湿了月白衫的领口:\"知道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顾承砚抓起挂在墙上的油布雨衣,将勃朗宁塞进腰间。

他经过账房时,留声机还在放《天涯歌女》,唱针刮过唱片的刺啦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三个月前码头仓库那次,山田大佐用军刀挑开苏若雪账本时,也是这样的雨天。

顾承砚踩着积水冲进顾氏纺织厂时,工头老吴正带着几个伙计修围墙。

他扯下脸上的油布,指节敲了敲新砌的砖墙:\"这墙多高?\"

\"六尺半,少东家。\"老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您上次说要能藏下三辆卡车,咱把东墙根的煤堆挪了,挖了条地道直通后河——\"

\"停。\"顾承砚打断他,顺着围墙往南走。

雨水顺着他的帽檐砸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染脏了他的裤脚。

走到第三个墙角时,他突然蹲下,指尖抠进砖缝里——那里有道半指宽的裂缝,能看见墙内填的碎石。

\"老吴!\"他的声音冷得像冰锥,\"这墙是新砌的?\"

老吴的脸瞬间煞白:\"昨儿后半夜刚砌的,说是防...防小偷...\"

\"防小偷?\"顾承砚猛地站起来,雨水顺着雨衣下摆成串往下掉,\"小偷能扛着机关枪翻进来?\"他扯下老吴脖子上的工牌,\"去账房领三个月工钱,明天别来了。\"

老吴的膝盖\"扑通\"砸在泥水里:\"少东家!

我错了!

是张管事说...说您忙着商会的事,不用把墙砌太实...\"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张管事三天前递的那份《纺织厂修缮预算》,想起上面被他大笔勾掉的\"围墙加固\"条目——那时他以为,日本人的目标还在绸庄。

\"陈阿四!\"他对着雨幕吼了一嗓子。

陈阿四从车间跑出来时,裤脚卷到膝盖,手里还攥着半块砖:\"少东家!\"

\"去把张管事找来。\"顾承砚将工牌甩在老吴脚边,\"另外,让林师傅带二十个壮工,今晚必须把全厂围墙翻修一遍。

砖要浸足石灰水,墙根埋碎瓷片——\"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絮,\"若雪说过,墙是死的,人是活的。

可这墙要是塌了,活人也得遭殃。\"

等顾承砚巡查完所有厂区回到绸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煤油灯在账房案头噼啪炸了个灯花,苏若雪正坐在藤椅上整理文件,发梢还沾着雨珠。

她面前堆着半人高的账本,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泛着陈年老纸的脆黄。

\"回来了?\"她抬头笑,从茶盘里端出一碗姜茶,\"我让厨房熬了热乎的。\"

顾承砚接过茶碗,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

他正要开口,却见苏若雪的动作突然顿住——她翻到账本中间时,一张泛黄的照片\"唰\"地滑出来,落在两人中间的案上。

照片里是个穿月白衫的少女,站在顾氏老宅的紫藤花架下,发间别着朵茉莉花。

苏若雪盯着照片里的面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那分明是她自己的模样,却比现在至少小了十岁。

\"若雪?\"顾承砚放下茶碗,伸手去拿照片。

苏若雪抢先一步按住照片,指尖在背面摸到一行小字。

她轻轻翻过照片,墨迹已经褪成浅灰,却依然清晰:\"你我皆是棋子,唯有破局者可活。\"

窗外的雨还在敲着青瓦。

苏若雪望着照片里自己年少的笑容,忽然想起今早巷子里那堆人为垫高的煤渣,想起沈佩兰在监狱里说的\"黄浦江底的棋\",想起顾承砚每次看她时,眼底那丝她从未读懂的深意。

她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

照片边缘的锯齿状裂痕刺着她的掌心,像某种被刻意留下的线索。

\"承砚...\"她抬头时,正撞见顾承砚落在照片上的目光。

他的喉结动了动,伸手覆上她按在照片上的手。

雨夜的风卷着潮意钻进窗缝,吹得账房的留声机转盘轻轻转动。

《天涯歌女》的旋律混着雨水的叮咚,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流淌。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泛红的眼尾,突然觉得,有些真相或许从来就不是藏在暗巷里的军刺,而是藏在最亲近的人眼底,那道她从未留意过的,欲言又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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