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废墟上的微光
1932年1月28日的枪声撕裂了上海的冬夜,闸北街头的梧桐在火光中扭曲成黑色剪影。杜志远蜷缩在法租界边缘的临时住所,听着远处传来的爆炸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天前,他冒死冲进火场,只抢出半本烧剩的账本——纸页间还夹着父亲临终前染血的布衫碎片。
“杜先生,外面乱得很,您别出去。”房东王妈递来一碗菜粥,蒸汽模糊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杜志远木然摇头,盯着墙上斑驳的“志远商行”木牌残片。那是他亲手钉上去的,如今断口处还沾着未褪的金漆,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第七日清晨,雨丝裹着硝烟味飘进窗棂。杜志远蹲在废墟前,突然听见胶底鞋踩过瓦砾的声响。抬头时,苏宛清的油纸伞已遮住他头顶的冷雨,月白色旗袍下摆沾满泥点,发梢滴着水,却仍抱着个描金漆盒。
“是苏州送来的碧螺春,父亲说战时茶叶比黄金实在。”她身后的伙计放下两口樟木箱,铜环碰撞声惊飞了墙头的麻雀。杜志远指尖抚过箱盖上的“苏记茶行”火漆印,忽然发现她右手虎口有道浅红擦伤——定是搬运时被木箱棱角磨破的。
“苏小姐……”他喉咙发紧,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苏宛清却从漆盒里取出半打油布包好的账册:“这是租界仓库的出货单,你看了便知。”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杜志远猛然想起三个月前她在商行里指出雨前茶价值的模样,那时她的眼睛比茶汤还要清亮。
二、茶香里的盟誓
苏记茶行的仓库在法租界霞飞路,霉味与茶香交织的空间里,杜志远看着码放整齐的茶箱,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不当洋奴”的遗言。苏慕白坐在太师椅上,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宛清说你宁肯低价抛售,也不掺假充好?”
“茶农背着茶篓翻山时,要走三天三夜。”杜志远直视老人,“我若掺假,对不起他们脚底板的血泡。”苏慕白颔首,指节敲了敲桌面的《申报》——头版正登着杜志远组织工人为闸北难民捐茶的消息。
提亲那日,杜志远特意借了陈其业的西装。深灰色毛料裹着他依旧单薄的肩膀,怀表链硌得胸口发疼。苏宛清躲在屏风后,听着父亲刻意压低的嗓音:“航运风险大,你当真要带她闯荡?”
“当年在码头扛麻袋,我就想,若有一天能娶妻,定要让她站在人前不受半点委屈。”杜志远从口袋里摸出翡翠戒指,那是用第一笔战时盈余在老凤祥打的,戒面不大,却绿得像西湖春水,“如今世道乱,但我这双手,既能搬砖,也能撑船。”
屏风上的牡丹花纹晃了晃,苏宛清慌忙按住发烫的脸颊。她想起上个月在苏州河,杜志远指着停泊的英国货轮说“将来我们的船要挂满长江”,江风掀起他的长衫,像面猎猎作响的旗。
三、婚宴上的暗流
婚礼在浙江同乡会馆举行,红漆柱上还留着去年淞沪抗战的弹孔。陈其业穿着笔挺的和服式外套,胸前别着日本商会的徽章,在喜宴上格外显眼。他凑近杜志远,酒气里混着樱花香水味:“三井洋行的山本课长托我带话,只要你松口运棉纱——”
“其业,今天是志远的大喜日子。”苏宛清端着青瓷茶盏插话,茶烟袅袅中,她的目光扫过陈其业袖口的旭日纹刺绣,“听说你最近在帮日本人收购江南的茶山?”
陈其业的笑容僵了僵,仰头灌下半杯黄酒:“宛清还是这么敏锐。”他转而拍杜志远的肩,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可知工部局正在查你的船队注册?没有日本方面的担保——”
鞭炮声炸开时,杜志远望着苏宛清鬓边的珍珠流苏,突然想起她在仓库说的话:“茶叶要炒三遍才出香,做人也要经得住火炼。”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戒指,那是他用第一艘小火轮的图纸熔了金料打的。
四、浦江畔的分野
1935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黄浦江上的冰还未化尽,杜氏航运的小火轮已突突地喷出白烟。杜志远站在“思源号”甲板上,看着陈其业的汽车碾过码头的青石板,车身上“大东亚共荣”的标语刺得人眼疼。
“志远兄客气了,这么小的火轮,怕是连吴淞口都出不去。”陈其业戴着白手套,指尖划过栏杆上的铜制船牌,“三井洋行愿意入股六成,帮你换大吨位货轮——”
“不用了。”杜志远望着江心的英国军舰,想起父亲被埋在茶叶箱下的模样,“我这艘船虽小,装的是中国茶,走的是中国河。”他转身时,衣摆扫过陈其业胸前的徽章,金属碰撞声里,两人都听见了某种东西断裂的脆响。
当晚,苏宛清在船舱里替丈夫缝补制服,煤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杜志远摩挲着儿子明翰的襁褓,忽然说:“其业今天说,我若不合作,日本人会让所有码头拒绝我们靠岸。”
“那我们就自己建码头。”苏宛清穿针的手没停,“你忘了吗?闸北的难民里,有个老船匠会造改良式驳船。”她抬头时,舱外的月光正漫过江面,像撒了把碎银,“当年在废墟里,你说要让中国人的纸铺开遍上海,如今我们的船,也要让中国人的茶香飘遍长江。”
杜志远吻了吻她的额头,指尖触到她发间的银丝——不过三年,她竟也有了白发。远处传来海关钟楼的钟声,十二下,惊飞了栖在桅杆上的夜鹭。他知道,这钟声里,既有旧时代的叹息,也有新时代的胎动,而他们,正站在这动荡的交界点上,用茶香与船笛,谱写属于中国人的商战传奇。
江风掀起舱帘,送来隐约的汽笛声。那是挂着米字旗的货轮在鸣笛,却再也吓不倒那个曾在码头扛麻袋的少年。此刻的他,正握着妻子的手,看着儿子在襁褓中舒展眉头,忽然明白:这乱世里,最坚固的防线,从来不是租界的高墙,而是人心底不肯弯折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