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裹挟着初春的冰凌,在潼关古道的峭壁间发出雷鸣般的咆哮。陈砚秋站在河岸高处的残碑上,看着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怀抱《周易》雕版,缓步走向翻腾的浊浪。他们褪色的青衫被河风撕扯,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朱批——那是几十年来黜落举子的试卷,墨迹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
\"陈公子,接住!\"
孟九皋的关门弟子李侗突然抛来一卷竹简。陈砚秋伸手去接,却发现那不是寻常书册——竹片用黄河淤泥黏合,展开后竟是一幅用鱼骨拼成的河图。鱼骨上刻满细小的卦象,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
\"恩师临终前刻的。\"李侗的嘴唇冻得乌紫,手指向河心一处漩涡,\"金军的楼船辰时必过那道水门。\"
陈砚秋望向河面。浑浊的浪涛间,确实有块巨大的礁石时隐时现,形似伏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当浪花拍打礁石,水雾中就会浮现出《尚书》的残句,转瞬又被浊流吞没。
薛冰蟾的璇玑匣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她单膝跪在残碑边缘,匣中铜齿轮疯狂转动,拼出一行《春秋》僖公二十八年的经文——\"天王狩于河阳\"。
\"就是现在!\"
十二名老儒同时跃入黄河。
最先入水的周祭酒双臂大张,怀中《周易·上经》的枣木雕版在触水瞬间解体。令人震惊的是,那些散落的字块并未随波逐流,而是像受到某种牵引般,径直沉向河底暗礁。紧接着,第二位老儒的《周易·下经》版片入水,这次字块竟逆流而上,在漩涡边缘排列成八卦阵型。
金军的楼船恰在此时出现在河道拐角。
完颜娄室的旗舰\"铁浮图\"破浪而来,船头包铁的撞角劈开漂浮的冰凌。这位灭宋主帅立在船楼,正用契丹语喝令弓弩手瞄准岸上的流民。突然,他脚下的甲板剧烈震颤——河底升起无数气泡,气泡破裂时发出的声响,竟似太学生晨读的吟诵。
\"祭河神——\"
李侗的嘶吼淹没在突然爆发的浪涛声中。第三位老儒的躯体被漩涡吞没的刹那,黄河水居然一分为二,露出河底布满刻痕的古老岩床。陈砚秋看见那些岩缝里嵌着数以千计的青铜刀币,每枚刀币的环首都拴着半截竹简——是历代科举落第者的\"投水遗书\"。
\"放箭!\"
金军的狼牙箭遮天蔽日般倾泻而下。第四位老儒后背中箭,却依然死死抱住《系辞》雕版。他的鲜血染红河水的瞬间,那些沉底的字块突然浮起,在浪尖组成\"亢龙有悔\"的卦象。更可怕的是,卦象四周的河水开始急速旋转,形成一道水墙,将半数箭矢原路反弹回去。
完颜娄室的金刀劈断一支倒飞回来的箭矢,刀锋却在触及水面时突然锈蚀。这位女真名将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铁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红锈,而旗舰的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整条船正在被无形的巨口啃噬。
第五位老儒跃入水中时,怀中抱的是《说卦传》雕版。这次字块沉底后,河床的岩缝突然喷出浑浊的黑泉。泉水所到之处,金军战船的吃水线以下瞬间爬满藤壶,那些原本需要数年才能长成的贝类,竟在几个呼吸间就封死了船底的排水孔。
\"继续!\"
薛冰蟾的银簪突然刺入陈砚秋的虎口。鲜血顺着簪身滴落在鱼骨河图上,那些早已干枯的鱼骨竟蠕动起来,自行重组为洛书阵型。她拽着陈砚秋跳下残碑,奔向河岸一处不起眼的土丘——那里裸露着半截汉白玉碑额,刻着\"大唐贞观七年制\"的字样。
第六位老儒的《序卦传》版片入水时,黄河彻底暴怒了。
一道十丈高的浪墙凭空立起,浪头里裹挟着无数青铜刀币。这些沉睡河底数百年的古币,此刻像飞蝗般扑向金军战船。完颜娄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帅旗被刀币削成碎片,而旗舰的牛皮帆布瞬间千疮百孔——每个孔洞边缘都残留着铜锈,仿佛被某种腐蚀性的液体灼穿。
\"是酒!\"陈砚秋突然醒悟,\"他们在雕版上涂了苦蘖酒!\"
唐代贡院的秘方——用苦蘖酒浸泡过的木料遇水即释出强酸。薛冰蟾的璇玑匣咔哒一声弹开暗格,露出里面三枚陶制的\"酒药印\"。这是孟九皋生前按《天工开物》复原的古法,能将寻常米酒化作蚀金腐铁的毒液。
第七位、第八位老儒相拥入水。他们怀中的《杂卦传》雕版在激流中解体,字块像活物般攀附上金军的铁索。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浸泡过苦蘖酒的木字,竟在铜铁表面蚀刻出《礼记·王制》的篇章——\"山川神只,有不举者为不敬\"。
完颜娄室的旗舰开始倾斜。
当第九位老儒的躯体被漩涡吞没时,河底突然升起十二尊青铜鼎的虚影——那是汉武帝元狩年间立在太学的礼器,早已湮灭在战火中。此刻这些虚影却清晰如实质,鼎身上的铭文在水中燃烧,将触及的女真士兵烫得惨叫连连。
\"陈公子!碑文!\"
李侗的呼喊让陈砚秋浑身一震。他扑向那截唐碑,用短刀刮去表面的苔藓。随着泥土剥落,碑身露出密密麻麻的刻痕——不是汉字,而是用科举试卷的\"犯讳字\"组成的星图。每个被朱笔圈出的\"忌字\"都对应天穹某颗星辰,连起来竟是北斗九星的变异排布。
第十位老儒的白发在浪尖一闪而逝。
他怀中的《文言传》雕版入水后,黄河突然改道。不是自然意义上的改道,而是河水在某段河道突然立起,像一堵水墙般垂直流淌。金军的三艘艨艟战舰收势不及,径直冲入垂直的水幕,却在穿过水墙后消失无踪——仿佛那面水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
薛冰蟾的璇玑匣指针疯狂旋转。她突然抓住陈砚秋的手按在唐碑底部,那里刻着枚巴掌大的八卦图。当他的血迹渗入卦象凹槽时,整段黄河河道响起编钟般的轰鸣。
第十一位老儒跃向河心。
这位曾主持过崇宁五年贡举的老学士,在入水前突然撕开衣襟——他的胸膛上刻满了黜落考生的姓名。鲜血涌出的刹那,河底的青铜刀币全部立起,像无数微型墓碑般组成八卦阵型。完颜娄室的旗舰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而黄河水竟然开始倒流!
\"最后一位!\"
李侗自己抱着《易纬》雕版冲向河岸。这位年轻的太学生回头看了陈砚秋一眼,突然露出释然的微笑:\"恩师说,地脉即文脉。\"
他的身躯没入浊浪的瞬间,整条黄河突然静止。
不是结冰,而是像被无形大手按住的绸缎,所有浪头凝固在空中。陈砚秋看见水珠里倒映着无数考场场景:童子试的号舍、乡试的朱卷、殿试的唱名……而每一滴水珠的核心,都有一枚活字在缓缓旋转。
完颜娄室的金刀当啷落地。
这位征服过无数城池的女真统帅,此刻却对着凝固的黄河跪了下来。他的铁甲已经锈穿,露出胸口大片的溃烂——那些溃烂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浮现出汉字形状的伤痕,细看竟是\"天道好还\"四个楷书。
静止只持续了三次心跳的时间。
当黄河重新奔涌时,十二位老儒的躯体早已消失不见。河面上漂浮着无数雕版残片,每块残片上都闪烁着莹莹青光。金军的舰队像烈日下的雪人般消融,而岸边那截唐碑突然迸裂,露出内层用玉版刻的《兰亭序》——每个\"之\"字的钩挑处都钉着一枚青铜刀币。
薛冰蟾的银簪突然指向下游。
在黄河重新变得浑浊的水面上,漂来十二个密封的陶罐。每个陶罐都用朱砂写着卦名,而罐口的蜂蜡上印着清晰的指纹——是那些老儒生右手拇指的\"墨押\",科举阅卷时用作防伪标记。
陈砚秋捞起最近的陶罐。蜡封剥落的瞬间,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罐中不是酒液,而是用苦蘖酒浸泡的活字,每个铜字都锃亮如新。他忽然明白了孟九皋临终的呓语:
\"文脉不断,地脉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