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子广袖轻扬,指尖掠过药圃中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那花竟如听懂号令般,自动分出一条小径来。
青羽熟稔地走在最前,云槿握着叶怀南的手,掌心微微沁汗,她能感觉到叶怀南指节轻轻蜷起,似是察觉到她的紧张,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摩挲两下,传递来无声的安抚。
谷里的竹舍鳞次栉比,每一扇门前都悬挂着一颗葫芦。慕清子带她们去的竹舍坐落在谷中最幽静的角落,三楹竹帘被青藤缠绕,檐角挂着的风铃是用晒干的药草茎秆串成。风过时,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空气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竟让云槿鼻尖蓦地一酸——这气味,像极了记忆中阿娘的怀抱。
“这是……阿娘的住处?”云槿的心里陡然升起一团烈火,带着期待与忐忑。
“不错。”慕清子的指尖拂过门框上斑驳的痕迹,“从前清瑶住这里时,最爱在檐下晒白芷。”云槿顺着她的视线,这才注意到,那些痕迹都是刻画上去的草药图案。
“这间屋子,我一直替她保留着原样,每月都会差人来打扫。”慕清子将门上垂挂着的艾草束正了正,就像当年为清瑶扶正发梢上的簪花一般。
青羽上前推开竹门,门轴发出“吱呀”轻响,仿佛推开了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屋内陈设简朴,竹案上摆着半卷医书,砚台里还残留着干涸的墨痕,靠窗的矮几上搁着个青瓷罐,盖子没盖紧,露出几缕金黄色的花瓣——是晒干的桂花。
云槿脚步虚浮地走近,指尖拂过案角的竹镇纸,镇纸边缘刻着细小的花瓣纹路,与木屋里紫檀床沿上的槿花纹样竟有几分相似。叶怀南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让她心神安定了几分。
“这是清瑶的‘草木记’。”慕清子从墙上取下一本布面旧书,书页边缘泛着细密的毛边,显然被无数次翻阅过。
“她是谷里最有天赋的弟子,十六岁那年,我特许她出谷游历,她便把一路上见过的奇花异草都记在这上面。”云槿轻轻翻开扉页,瞥见第一页画着株形似蝴蝶的紫色小花,旁注写着“浮苍山蝶影兰,味辛性平,可解蛇虫毒”。
她忽然翻到某一页,那页纸上画的不是草药,而是一个男子的侧脸。线条简练却传神,男子眉峰微蹙,眼尾却含着淡淡笑意。云槿只觉心脏猛地一跳,指腹轻轻覆上书页,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眼眶微红,阿爹……
“他叫沈砚舟,是个小门派的散修。”慕清子的声音忽然变得轻缓,像是怕惊碎了什么,“清瑶在浮苍山脚下救了他,那时他中了山中毒雾,浑身生满紫斑,却还攥着个药包,说里面是给村里孩童治疹子的药。
云槿的呼吸一滞,爹娘当年竟是这样相识的。她忽然想到叶怀南,自己和她,也是因为受伤在浮苍山下相识。难道这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后来呢?”云槿的手指在叶怀南的掌中蜷得更紧。
慕清子目光柔和,陷入回忆:“后来,清瑶将他带回谷中救治,两人朝夕相处。沈砚舟伤好后,便离开了谷里,清瑶继续留在谷里修习 。可那之后她常常望着远处发呆,连捣药时都心不在焉。”
青羽不知何时泡了茶来,三盏碧螺春在竹案上腾起袅袅热气。“为了让她断了那凡心,此后我便不再允她出谷。”慕清子顿了顿,声音里流露出一抹惋惜之意,“可我看得出,她的心早在沈砚舟离开那日便跟着走了。”
她目光如炬,仿佛清瑶就在她眼前:“到底是年少气盛,一次遇见就是一生倾心。终于有一天,清瑶溜出谷去。等她再回来时,是带着沈砚舟,他们一起在谷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慕清子的眼里泛起红丝,她酌了一口碧螺春,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她说,她知道谷规第一条便是弟子不可与外界之人产生情孽,可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叶怀南忽然攥紧了手中的茶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世人都说悬壶谷中弟子个个冷心冷情,只知治病救人,从不与世俗纠葛。没成想,竟是被这谷规束缚。她忽然想起青羽曾说,那些藤蔓本是用来对付擅闯者,原来悬壶谷的结界,不仅是为了护谷,更是为了隔绝谷中人与外界的因缘。
慕清子的指尖划过“草木记”上沈砚舟的画像,“我当时气得要罚她去药庐面壁三年,谁知她却拿出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细针,针尖泛着淡淡的蓝光,“这是清瑶用自己的心头血淬的‘问情针’,说要用此针证明,他们的感情并非一时迷惑。
问情针!叶怀南闻言猛地抬头,她曾在天宗古籍中见过记载,此针需用修士心头血混合七七四十九种草药炼制,可测人心善恶、情之真假,但施用此针者需承受锥心之痛,稍有不慎便会伤及元神。她下意识攥紧云槿的手,却发现对方掌心一片冰凉。
“针尖刺入他心口时,清瑶的嘴唇都咬出了血。”慕清子声音发颤,将银针轻轻放在云槿掌心,“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跪着求我成全。
“您……成全了吗?”云槿听得眼眶酸涩,泪珠簌簌滑落。叶怀南心疼地为她拭泪,指尖在她眉心处轻按。
慕清子轻轻颔首:“可谷规不可违背,清瑶……必须离开悬壶谷。”她的思绪随着艾草的清苦气息飘向远方,“沈砚舟倒是个可托付的人。他自此搁下长剑,垦田耕种,真心待清瑶。二人虽生活清苦了些,却相濡以沫,我看得出,清瑶她过得很幸福。”
云槿的喉咙动了动,哽咽着说不出话,她仿佛透过岁月迷雾,看见爹娘在粗茶淡饭里相守的温情岁月。叶怀南将她轻轻揽入肩头,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
慕清子的指尖摩挲着袖口里的艾叶香囊,喉间忽然泛起苦意。她望着檐角那颗已有裂纹的深褐色葫芦,仿佛又看见清瑶在婆娑的竹影下嚼着草药,就算苦到咂舌也舍不得吐掉;那摇曳的烛光里总有一个身影在写写画画,然后开心地叫着自己:“师父,我终于发现这几味药的相生相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