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规划厅副厅长楼层。走廊尽头深棕色樱桃木实心门无声打开。
周维民背对门口,立于整面弧形落地窗前。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勾勒着肩背不动声色的力量感。窗外,暴雨如注,无数冰冷的银灰色箭矢撞击着厚重的隔音玻璃,扭曲、滑落,发出沉闷持续如亿万沙砾倾泻的沙沙声。他似乎在观雨,又像在凝视深渊。
宽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厚重如山,上面一尊深青夔龙纹玉玺镇纸压着文件,端砚墨海旁,狼毫笔架泛着冷光。桌角一盆君子兰,叶片青翠欲滴,在风雨欲来的低压下兀自散发微弱的生机。
无寒暄,无前奏。
林悦的脚步如冰刃破开空气,停在周维民身后一米处。她没有穿警服,一身毫无标识的深色衣裤,像从窗外雨雾中凝结而出的一块幽暗坚冰。
“周副厅长。”声音平冷,清晰,薄如手术刀锋,精准划开室内粘稠的寂静,“请解释1989年12月签批的【西郊科产园三期(含c-08地块)用地属性调整补充协议】文件中,您作为国土局权责协调负责人签署‘原则同意变更用地属性’的关键决策时——”
问题如淬毒的三棱刺,裹挟着沉淀了二十五年的腐败腥气:
“——协议丙方代表、万联置业法人王天佑,与您是否仅有大学同学关系?”
“——关于万联置业在协议签订后三个月内即获人民币叁仟柒佰万元财政专项补贴的拨付流程,作为权责人,您是否完全知情?”
“——在国土局批准将项目容积率‘调整’由1.5提升至2.8的过程中——是否存在非公开交易,助万联规避正常招拍挂流程及数亿元土地出让金补缴?”
三个问题,字字冰寒,直刺背心。
周维民的身体如亘古磐石,纹丝未动。窗外密集的雨帘仿佛在那一刻遥远成了虚焦的背景噪音。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灯光柔和地落在他脸上。深刻的法令纹,下耷的眼袋镌刻着岁月与权力的印痕。而那双迎向林悦利刃般目光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愕,没有一丝慌乱,唯有一种…深潭般的、吸收一切的幽暗平静。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紧抿的唇线如同一道封存了千载秘密的冰冷裂缝。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混合着窗外暴雨的轰鸣,如同湿透的裹尸布般碾压过来!
“林悦同志。”周维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吸收所有杂音的磁性,吐字清晰如宣读文稿,“你提到的文件,是特定历史时期、特定政策环境下的产物。当年的土地法规、管理理念,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
他向前踱了一小步,厚软的地毯吞没了足音,君子兰的叶片在他动作带起的微风中轻颤。目光落在林悦脸上,无怒无惧,更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王天佑同志,作为那个年代响应号召、支援地方建设的民营企业家,我们确有同窗之谊。但工作关系,只存于公务范畴。所有决策,皆经集体研讨,严格遵循当时之规章制度。”他微顿,目光似穿透林悦望向虚空,“‘内幕交易’、‘规避流程’……此类指控,极其危险。是对当年诸多殚精竭虑、推动发展之老同志、老领导的极大亵渎与不公。”
林悦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不是笑,是淬冰的嘲讽。“‘集体讨论’?‘规章制度’?”她的声音平稳依旧,冰渣凝结,“那么,请解释,国土局关于c-08地块属性变更的专家论证会原始记录,为何缺失关键三页?为何负责该地块容积率测算的工程师张建国,在协议签署后不足半年,便死于‘意外交通事故’?其遗孀与稚子,仅领十万抚恤金后便举家远遁,从此人间蒸发?”
周维民脸上的肌肉如磐石雕刻。但林悦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昂贵精纺西装裤侧缝蹭过一道无形划痕。
“意外事故,令人痛惜。”周维民的声音低沉下去,沉痛恰到好处,“档案缺失……乃历史遗留问题,时间久远,难免疏漏。不足以成为指控之凭据。”
“疏漏?”林悦向前逼近一步,影子如暗夜伸出的利爪,几乎触碰到他身前地毯边缘,“那么,万联科产在获取那3700万补贴后,账目清晰显示,其中逾两千万,于三个月内通过多层嵌套之关联公司操作,最终流向三家注册于开曼群岛的空壳企业。其中一家公司的实控人,据国际反洗钱组织共享情报,其护照曾用名拼音,高度匹配您夫人李淑芬女士胞弟——李伟——之姓名拼音。这,也是‘疏漏’?”
空气瞬间凝固!窗外雨声的沙沙作响被无限放大,如同亿万微小毒虫正在疯狂啃噬着玻璃!周维民眼神深处那汪深潭般的平静,被投入一颗无形的核弹!瞳孔刹那收缩如针尖!虽一闪即逝,但那瞬间的崩塌与震荡,如同冰面下的暗涌,被林悦锐利的目光死死攫住!
沉默。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粘稠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窒息般浓厚。
“林悦…”周维民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纹,那细微的波动里混杂着惊怒、被冒犯的权威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核心被洞穿的恐惧,“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仅凭捕风捉影的海外情报,仅凭一纸经年旧账的碎片!你在指控一位为国家奉献数十春秋的公职人员!你可知晓——此般构陷的幕后,牵扯着何等滔天巨网?!”
“我知道。”林悦的声音斩钉截铁,若寒铁交击,“我知道它牵扯着数亿国家资产的无声流失!牵扯着像张建国那样被碾碎成齑粉的性命!牵扯着覃枫躺在医院里、身上的每一道刀口都泛着你们的毒!牵扯着赵倩沉在江底、永不瞑目的双眼!”她的目光如同两枚烧红的钢钉,狠狠凿入周维民开始失去血色的面门,“我更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和王天佑,你们这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的、用权力与黑金浇筑的贪婪锁链!吸国家的骨血!噬人民的血肉!每一分每一文——都带着洗不掉的——腥!臭!味!”
“放肆!”周维民猛地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瞬间撕碎所有伪装!他一步踏前,身体微倾,积威多年的、带着血腥气的官威如同实质般撞向林悦!眼中血丝密布,燃烧着穷途末路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狠戾,“林悦!我警告你!拿不出铁证链!你这些臆断——就是诽谤!就是构陷!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就能让我怎么样?”林悦不退反进,迎上那几乎喷出火的目光,唇角嘲弄的弧度加深,冰冷刺骨,“像‘意外’处理张建国那样?还是像赵倩那样,永远沉进江底?周副厅长?”她微微偏头,冰冷的视线扫过那盆在暴风雨前的窒息气压下犹自“青翠欲滴”的君子兰,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重逾千钧:
“你这盆花,表面养得真好。可惜,根,早就烂透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