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猛地一震,倏地转过身来。
余小麦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是她的小川!那张原本蜡黄凹陷的脸庞丰润了些许,虽然依旧苍白,但那份沉沉的暮气消散了。最让她心头巨震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浑浊呆滞,此刻却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澈、明亮,带着重燃的好奇与生机。他站在那里,背脊挺直了许多。
“妈!”陈小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余小麦的手,掌心温热有力,“妈,你怎么来了?我好多了!你看!”他指着窗台的绿萝,“护士姐姐说,照顾植物能让人心情好,它现在长得多精神!”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余小麦。她紧紧回握住儿子的手,眼眶发热,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陈小川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头,落在了安静地站在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的陈向明身上。他的笑容依旧灿烂,带着毫无保留的熟稔,脱口而出:
“啊!陈叔叔!你也来了!”
“叔叔”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余小麦心中刚刚涌起的巨大暖流和激动。她的动作猛地僵住,擦拭眼泪的手停在了半空。
陈叔叔? 小川怎么会认识他?用这样熟稔的语气?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急速窜升。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看向门口那个沉默的男人。
陈向明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对着陈小川,微微颔首,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极淡。
“嗯,来看看你。”他的声音低沉稳定。他走进病房,姿态从容,目光落在陈小川脸上,带着长辈般的温和,“气色确实好了很多。陈教授说你很配合治疗。”
“是啊是啊,陈叔叔,我每天都按时做康复训练!”陈小川用力点头,转向余小麦,眼神清澈,“妈,这是陈叔叔,陈向明。陈教授说,就是陈叔叔帮忙联系了这里最好的医生,用了最新的方案,我才能好这么快!”
帮忙联系?用了最新方案?
余小麦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看着儿子信任的眼神,再看看陈向明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巨大的疑云夹杂着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他到底是什么人?那张照片里模糊的身影,那本笔记上相同的符号,那些如出一辙的小动作……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当晚,陈向明在离治疗院不远的宾馆开了两个相邻的单间。安顿后,他便离开了,说还有事处理。
余小麦独自留在房间里,心乱如麻。儿子康复的喜悦被巨大的疑虑和不安彻底冲散。她坐立难安,推开房门,走向宾馆的后院。夜色已深,寒意刺骨。后院像个精巧的小花园,一条人工小河蜿蜒流过,光秃秃的藤蔓缠绕着水泥花架,在惨白月光下投下鬼爪般的阴影。
她沿着河边小径走着,试图冷静。绕过一座假山时,前方花架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不能再拖了……”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焦灼——是陈教授!
“……我知道……”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沉甸甸的疲惫——是陈向明!
“……风险太大了!向明,你比我更清楚……数据……不稳定……万一……后果……” 陈教授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巨大的担忧。
“……我明白……” 陈向明的声音停顿了很久,久到只有风声呜咽。终于再次响起,沉重得令人心悸,“……她……不能再承受一次了……绝对不能……”
“她”?是谁?
冰冷的电流贯穿了余小麦的四肢百骸。她屏住呼吸,紧贴冰冷的假山石壁。“风险”、“后果”、“不能再承受一次”……是指什么?小川的治疗?还是……别的?那个“她”,是不是……自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敢再听,用尽力气控制着颤抖的双腿,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第二天,余小麦强打精神又去了治疗院。她仔细观察儿子,询问医生护士。所有信息都指向一个结果:陈小川的恢复是实打实的。主治医生对陈向明赞不绝口。儿子谈起“陈叔叔”时,眼中是纯粹的感激。
可昨夜听到的只言片语,像毒刺深扎心底。
傍晚,陈向明出现在治疗院门口,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
“余工,”他走到她面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附近有家店,烤鸭不错。”邀请直接,笃定。
余小麦看着他,昨夜那沉重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她很想拒绝质问,可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坦然的眼,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想到儿子明亮的眼神……最终无声地点了点头。
全聚德。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油脂、果木炭火和甜面酱的浓香。
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角落。一只枣红色的烤鸭被当面片成薄片,晶莹剔透的鸭皮,粉嫩的鸭肉,配着洁白的荷叶饼、翠绿的葱丝、水灵的黄瓜条、深亮的甜面酱。
桌上只有袅袅茶香和烤鸭诱人的气息。余小麦看着对面沉默片刻的陈向明,昨夜花园的低语撞击耳膜。她握着茶杯,指尖冰凉。
“小川恢复得很好,”陈向明打破沉默,放下筷子,拿起一张荷叶饼,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专注,“比预期好。后续康复跟上,完全恢复正常生活,甚至继续学业、工作,都不是问题。”语气平静,带着抚慰的力量。
余小麦的心被“工作”触动。她垂下眼:“是…陈教授和医生们费心了。”她抬起头,目光带着母亲的思虑,“等他再好一些,彻底稳定,我考虑过他以后的路。”
陈向明微微挑眉,示意她说,手上动作未停。
“他这样的情况,”余小麦声音很轻却清晰,“不能再在社会上跌撞了。他本是研究生,有底子,心性…受了这一遭,或许更沉得下心。”她深吸气,“我想,让他留在北京,就留在这个研究所,为国家工作。这里有最好的环境,前沿的方向,也…更稳妥。”
她说完,目光紧锁陈向明的脸。
陈向明看着她,眼神深处似有暖流涌动。片刻,他极轻微地点头,唇角牵起清晰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意外,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低沉肯定。随即放下薄刀,拿起一张温热的荷叶饼摊平掌心。夹起两片油亮的鸭片放上,又夹碧绿葱丝、脆嫩黄瓜条,最后舀起一勺油亮甜面酱,均匀淋上。
动作干净利落,精确流畅。
然后,他开始折叠薄饼。拇指食指捏住一端提起,向内折回约三分之一。中指顶住底部,配合食指将两侧饼边向内、向上收起,包裹馅料。动作一气呵成,最终卷成一个圆润紧实、两端封口的完美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