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午后,茶馆里总是最热闹的。水汽氤氲,盖碗茶的香气混着汗味儿、旱烟味儿,还有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市井气,一股脑儿往人鼻子里钻。说书先生那块油光锃亮的醒木“啪”地一声脆响,压下了嗡嗡的谈笑,也惊得牌桌边一个半大小子手一抖。
“列位看官,且听今日分解!话说那姜伯约,姜维姜大将军,身死魂不灭,壮志化将星,悬于那天水之上,夜夜放豪光……”老先生唾沫横飞,抑扬顿挫。
牌桌上,那被惊了一下的少年正到了紧要关头。他手里捏着张牌,眉头紧锁,对面的同伴刚刚“阵亡”,一脸沮丧。少年眼神发亮,猛地将手中那张牌“啪”地拍在油腻腻的方桌上:“看我的!神姜维——‘九伐中原’!弃光所有手牌,复活我方阵亡角色!”
他一边喊着游戏里的台词,一边飞快地将自己剩下的几张牌甩进弃牌堆。同桌的伙伴们眼睛都瞪大了,等着看效果。就在少年将最后一张牌丢出去的刹那,那张作为技能核心的神姜维角色牌,仿佛被无形的手拂过,竟真的泛起一层幽幽的青光,薄得像初春柳叶上的水汽,却看得真切。
牌面上,那位银甲将军挥剑指天的英姿,在这青光映衬下,似乎活了过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锐气透牌而出。
突然,一股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卷了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呼啦”一下,把旁边另一桌客人散放在桌角的《三国杀》卡牌堆掀了个底朝天。几十张花花绿绿的牌哗啦啦散落一地,引得那桌客人一阵低骂和手忙脚乱的弯腰去捡。
风也吹动了少年他们这桌。几张无关紧要的牌被吹落,但那张泛着青光的神姜维角色牌,却像生了根似的,稳稳地贴在桌面上,青光反而更盛了一丝。
紧接着,怪事发生了!
牌桌底下,靠近少年脚边的泥土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上拱起一个小包,泥土簌簌滑落。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几块沾满陈年泥垢、锈迹斑斑的青铜构件,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地底深处顶了出来,“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少年脚旁。一个眼尖的老茶客,眯着昏花的老眼,凑近了看,胡子一颤,失声道:“这…这纹路…像是…诸葛连弩的机括?!”
茶馆里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比之前更响。有不信邪的嗤笑说是谁家小孩乱丢的破烂,有好奇的伸长脖子想看清楚,还有迷信的老人已经开始低声念佛。少年自己也懵了,蹲下去捡起一块冰冷的青铜残件,入手沉甸甸,上面的云雷纹和磨损的榫卯痕迹,绝非寻常之物。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那张青光流转的神姜维牌,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
就在这满堂惊疑未定之际,异变再生!
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晃,桌上的盖碗茶“叮当”乱跳,茶水泼洒出来。头顶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晃动,像是有条巨大的地龙在下面翻了个身。
“地动了!”有人尖叫起来,茶馆里顿时乱作一团,杯盘碰撞,人挤着人想往外跑。混乱中,那张神姜维牌上的青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牌面上将军的剑尖,似乎正指向武侯祠的方向。
…………
当夜,三更梆子敲过不久,负责夜巡南城的老更夫张驼子,裹紧了单薄的旧棉袄,缩着脖子走在寂静无人的石板路上。武侯祠那一片古柏森森,夜里总透着股子阴森劲儿,他每次打这儿过都心里发毛,只想快点走完。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祠庙深处那片黑压压的柏树林,似乎有点不对劲。定睛一看,张驼子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地上——只见那几棵最老的柏树,虬结的枝干间,竟然丝丝缕缕地冒出淡白色的烟雾!那烟不像着火的浓烟,倒像是冬日里呵出的白气,只是更凝实,更古怪。
烟雾袅袅上升,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在半空中缓缓汇聚、扭曲、凝结。张驼子吓得腿肚子直转筋,喉咙里咯咯作响,想喊却发不出声。紧接着,那些烟雾竟凝成了四个斗大的、棱角分明的古体字,悬在夜空中,每一个笔画都像燃烧着无形的火焰,散发出幽幽的微光:
“克 复 中 原”!
四个火字悬空而立,映着下方森然的古柏,透着一股子苍凉又决绝的意味。张驼子魂飞魄散,“妈呀”一声惨叫,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诡异之地,连更梆子掉了都顾不上去捡。
…………
这离奇的景象,还有茶馆地动涌出古物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就在成都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里疯传开来。越传越玄乎,有人说亲眼看见姜维的将星坠入了武侯祠,有人说那是诸葛丞相显灵。茶馆里,少年们再玩《三国杀》时,摸到神姜维那张牌,眼神都变了,带着点敬畏,也带着点兴奋。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一匹口吐白沫的快马,带着一身仆仆风尘,狂飙突进,冲进了成都城门。马背上的驿卒满脸惊惶与不可思议,连滚带爬地冲向州府衙门,嘶哑的喊声一路传开:
“报——!沓中!沓中废田!出…出大事了!”
消息像野火燎原:在沓中那片早已荒芜、杂草丛生的废弃军垦田地里,竟毫无征兆地涌起了一片金灿灿的麦浪!这本身已是奇事,更奇的是那麦穗的穗芒,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极其玄奥、充满韵律的方式排列着。有胆大的老农凑近了看,越看越心惊——那分明是传说中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消息传到茶馆时,那个发动了“九伐”的少年正和伙伴们复盘那天的牌局。听到沓中麦浪成阵,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块冰冷的青铜连弩残件,只觉得一股电流从指尖麻到头顶。同桌的伙伴猛地一拍桌子,学着游戏里武将的腔调,半开玩笑半是惊疑地低吼:“这感觉…是‘天命’!丞相,我…我姜维尽力了!” 他模仿的是姜维阵亡时的悲壮台词,此刻听来,却莫名地贴合这诡异的气氛。
自此之后,“麒麟儿,天水郎,九伐中原剑气长……” 这首调子简单却透着股苍凉劲儿的小曲儿,像春天的柳絮一样,悄无声息地飘满了蜀地的街巷。
先是城南米铺门口,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娃娃,一边跳着格子,一边用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地唱:“麒麟儿,天水郎……” 词儿还唱不全,调儿也跑得没边,但那“九伐中原剑气长”几个字,却咬得格外清楚。
紧接着,城西河边浣衣的妇人,棒槌敲打着湿漉漉的粗布,节奏单调而沉重。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哼起了那调子,旁边的妇人也跟着轻声和起来。声音不大,混在哗哗的水声和棒槌声里,却像水底的暗流,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韧劲儿。她们未必懂那词里的金戈铁马,但那“剑气长”的调子,似乎能敲打进心里去。
再后来,连城门口晒太阳的老兵油子,眯缝着昏黄的老眼,听着远处飘来的童谣,也会无意识地用缺了指甲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那简单的节拍。干瘪的嘴唇嚅动两下,用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含混地接上最后一句:“……剑气长…” 浑浊的老眼里,恍惚间掠过一丝早已褪色的刀光。
一切都围绕着那张泛着青光的卡牌,那场茶馆里突如其来的地动,那夜武侯祠柏树间凝聚的火字,以及沓中荒田里诡秘的麦浪阵图。神姜维“九伐”的呐喊,似乎真的穿透了纸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起了某种尘封已久的回响。茶馆里的少年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手里的牌,从未如此滚烫,也从未如此沉重。那“克复中原”的火焰,仿佛不仅在夜空中燃烧,也在每一个哼唱着童谣的蜀人心中,幽幽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