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书房内。
檀香在青铜兽炉中袅袅盘旋,却驱不散室内骤然凝结的紧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黄忠嗣摊开的地图上投下斑驳光影,他正指着燕云十六州的方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我不同意!”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响,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黄忠嗣被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惊得手指一颤,愕然抬头。
只见秦虹面沉如水,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平日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瞪着他,仿佛要将他洞穿。
“不是,贯之,你急什么?”黄忠嗣放下手中地图,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我成亲,又不是你成亲,何至于此?”
“黄允承啊黄允承!”
秦虹猛地跨前一步,掌心重重拍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跳,“亏你想得出来!你大婚之日,人生大喜之时,居然想设局?你亏不亏心!良心何在!”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痛心和难以置信。
黄忠嗣被这劈头盖脸的质问弄得有些发懵,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无奈。
他本意只是想利用姜媛派人暗杀他的事件,在婚礼上制造一个“小意外”
比如让埋伏好的“刺客”射出一箭,擦伤手臂之类,以此获得一个无可辩驳的、足以向辽国发难的绝佳借口。
他本想秦虹稳与自己已是同乘一船,本想与他商议完善此计,万没料到对方的反应竟如此激烈。
“贯之,你为何如此急躁啊?”
黄忠嗣试图解释,语气带着安抚,“我自有……”
“急躁?”秦虹猛地打断他,像一头困兽般在狭小的书房内来回踱步,衣袂带风,“你此计看似精妙,实则行险!
‘埋伏射箭’?允承,你告诉我,箭矢无眼,万一失了准头,一箭射在你脑袋上呢?你还有命在吗?”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指着黄忠嗣的鼻子,声音因后怕而微微发颤,
“退一万步讲,即便只为寻衅辽国,难道天下就再无他法?
非要拿你自己的性命、拿你一生一次的婚礼去赌?”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忧虑更深:“还有,莺娘子嫁给你,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
是陛下赐婚!你在大婚之日弄出‘刺杀’这等血腥事端,若被有心人窥破其中蹊跷,坐实了是你自导自演,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欺君罔上!届时莫说燕云十六州,你黄家满门、我与子瞻兄这些你的亲朋,都将万劫不复!
你置莺娘子于何地?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贯之,你看我何时行事没有万全准备?”
黄忠嗣强压下心头被质疑的不快,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起身走到秦虹身边,试图将他按回椅子上,“我定会安排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况且,辽人确实有刺杀我的意图,我们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
坐下说,坐下说,我心里有分寸。”
待秦虹被他半推半就地按回椅中,黄忠嗣目光灼灼,声音也低沉下来,充满了诱惑力:“贯之,你难道不想看到燕云十六州重回我汉家版图吗?
那是我们的故土!是无数英魂埋骨之地!
如今我苦心操练的振武军,兵强马壮,士气如虹,正缺一个名正言顺、足以震动朝野的出兵理由!
若能借此刺杀案发难,我振武军挥师北上,必能……”
“哐当——!”
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狠狠踹开,打断了黄忠嗣描绘的宏图伟业。
黄燕如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
小脸气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杏眼喷火似的瞪着自家兄长,声音又尖又亮:“阿兄!你……你怎么能这样?!太混蛋了!”
黄忠嗣惊得差点跳起来,愕然看着突然出现的妹妹:“阿宁?!你……你什么时候在门外的?”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闭的窗户,懊恼自己方才太过投入,竟未察觉隔墙有耳。
“我都来老半天了!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黄燕如叉着腰,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愤怒,“我也反对!坚决反对!”
黄忠嗣一个头两个大,赶紧上前把妹妹拉进书房,迅速关上那扇被踹得摇摇欲坠的门,压低声音急道:“我的小祖宗!嗓门能别那么大么?隔墙有耳懂不懂?”
“是阿兄你做的事太混账!”
黄燕如毫不示弱,眼圈瞬间红了,指着黄忠嗣的鼻子,“你有想过嫂子吗?
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满心欢喜地嫁给你,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大婚之礼,本该是人生最美好、最值得铭记的日子!
你倒好,居然要在这天设局?弄什么刺杀?
见血?你让她情何以堪?让她日后如何面对这桩婚姻?”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有!这种事,你连家里人都不告诉一声!
阿娘和我都蒙在鼓里!万一……万一真出了岔子,箭没长眼,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和阿娘怎么办?
我们孤儿寡母的,靠谁去?”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钝刀子,狠狠戳在黄忠嗣的心上。
黄忠嗣被妹妹连珠炮似的质问轰得哑口无言。
尤其是提到母亲和王莺莺时,那份理亏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试图辩解,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阿宁,别担心,我既然知道他们的计划,自然……自然有防备,不会……”
“不管!不管你有多少防备,你都不能用这件事来做文章!”
黄燕如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猛地转向一旁脸色凝重的秦虹,带着哭腔求助道,“二哥!你赶紧的,用孔孟之道骂他!
亏他还是个读书人,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哪一样做到了?!”
秦虹看着黄燕如气鼓鼓又委屈巴巴的样子,再看看黄忠嗣那副理亏又强撑的模样。
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而恳切:“阿宁说得对。允承,圣人教诲,首重仁、义、礼、智、信。你此举,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是为不智;
置新婚妻子于险境与难堪,是为不仁;
欺瞒君上,罔顾皇家体面,是为不忠不义;
更遑论让家中老母幼妹担惊受怕,于心何忍?
方法有千万条,何必非要拿自己人生中这最神圣、
最该珍重的一刻去设局?这绝非君子所为啊!”
面对至亲好友如此激烈而直指要害的反对,黄忠嗣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终于彻底瓦解。
他颓然地靠回书案边,目光扫过地图上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又掠过秦虹眼中的痛心和妹妹脸上的泪痕,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动摇席卷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肩膀微微垮下,最终长长地、带着苦涩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
“行了……别骂了。”他抬起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听你们的……这事,我不搞了。行了吧?”
秦虹见他终于松口,神色稍缓,语重心长地再次强调:“允承,你能想通就好。
还是那句话,图谋大事,当行正道,走阳谋。
兵者,凶器也,更需堂堂正正。
利用婚宴设局,终究落了下乘,且后患无穷。”
“就是!就是!”黄燕如立刻点头如捣蒜,抹了把眼泪,依旧气呼呼地瞪着兄长,“阿兄你这次真是想岔了!”
黄忠嗣没有反驳,他闭上眼,仿佛在重新审视自己那看似精妙实则凶险的计划。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三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底的狂热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自嘲的清明。
他苦笑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唉……你们说得对。这次,确实是我……想岔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真的想快点拿回汉人故土。
或是因为姜媛接二连三的动作,让他想要立马挥师北上拿下大同府,把这个一直以来给他找麻烦的祸害除掉。
就像秦虹说的,想要找借口有很多方法,没必要拿自己大婚的日子来搞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