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八年,帝师京城,大渊朝廷大胜。
这一年过得极其漫长,拖拖拉拉,二月底才有了年的意思,硬是熬了大半个凛冬,百废待兴,大家都那样渴望新年涤荡万物的喜庆。
田言却觉得,自己应该死在三年前的平鸦之战中,这样就没那么多烦心事了。
幼年丧父的小将军田言有个孪生姐姐,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与其他女童不同的是,她这姐姐自幼与他习武,是田家,也是少有的女将领。
永安年的动荡带走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田言的护国将军父亲。
是以,田言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几年里做得还算风生水起。
他本是护国左将军,在小侯爷顾敛母亲出嫁前,还是大名鼎鼎的公主将军苏相宜时,曾是她麾下不可或缺的一员猛将,奈何平鸦一战被奸人所害,险些丢了性命。
后来京师搬回京城,杯酒释兵权,公主退到顾侯爷府里做夫人,公主的私兵也被遣到各部。
田言开始还算有干劲,直到被几个没上过战场的后生轮番穿小鞋后,他不想再做将军了。
的确,尔虞我诈的官场不适合他,于是在那场战役后,他趁养伤辞别了下属,请亲信回京禀圣,就说他已死于伤病,圣上一时难过也没去核实真假,匆匆给他府里赏赐了许多金银。
守着一堆钱,田言开心的不得了,他巴不得想理清后事,然后从新参军,做个小将领,逍遥快活。
而造化总是弄人。
此刻坐在大红轿子里,他忽的想起姐姐田清平离开的前一天,她把他叫进祠堂,指着他假死所伪造的灵牌,语重心长的说:“你已经选择了你的生活,就要好好活下去,保护好这个家,不要辜负父亲的在天之灵。”
他当时不解其义,只道姐姐为他考虑。
没想到次日,姐姐就与朝廷赏赐的那些金银一道失去了踪影,只留一份言书说明,她与元疆的一个小白脸在战场上一见钟情,三言两语就私定终身了。
田言不是没追过,可他追到一半就后悔了。
是啊,姐姐戎马半生,好不容易有了归宿,他该祝福的。
于是,他选择留在家里。
家仆对他还活着的事情并不了解,他本想遣散众人,又担心姐姐过得不开心了回来却找不到家,于是他开始适应穿女装,假装是姐姐来处理家务事。
田家的生意简单,大多时候他只需要逛逛园子,收收租子,乐得清闲。
可好景不长,没想到所谓皇恩浩荡,新皇帝闲了下来整顿起自己那仨瓜俩枣的感情债,开始感念自己以前的老朋友为他卖命,战死的参半,其中还有倒霉如田家的,唯一一个儿子还给大渊捐了躯,田家无后,只剩下孤女寡母。刚回到京城的皇帝不知怎么弥补田家最后的继承人田清平,只好下旨,将田清平许给自己最小的弟弟,临安王苏扬枫。
苏扬枫是个武痴,平素只爱舞刀弄枪,对皇帝老哥的决策没什么意见,王妃的人选他起先并不在乎,只觉得从临安找的王妃更合百姓心意,而王妃本人只不过是给王府加件摆设。
送亲当天,田府内外景致不同,屋外喜气洋洋,屋内生离死别。
“我儿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了。”田夫人哭道:“这一别,有生之年啊,见不得了。”
送亲有哭婚的习俗,但王府上下,凡是在几年里慢慢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田夫人这哭得,十分真情。
违心出嫁事小,被发现替嫁可是诛九族的。田言唯恐自己扮姐姐和亲被发现,所以早早跟母亲交代好后事,趁接亲的人拿赏银的功夫钻进轿子。
“哈呀,看这田家的新娘子,等不及了。”喜婆在一旁揉着手绢,笑得喜庆。
他乘轿子离开后,母亲和随行的几个佣人就会上马车离开扬州,照行程两个月就能离开大渊,对外就称夫人回乡养老了。
田言坐在新娘轿子里,摸摸胸前的两个苹果,很是惆怅。
出门时母亲帮他挑的两个对称的红苹果,这时候睹物思亲一点都不为过。
他想想自己今生还有什么可牵挂的?
父亲已仙逝,母亲马上去寻姐姐,而姐姐……他第一次自私的想,自己如果没有姐姐,该多好。
听着外面喜庆的唢呐声,他拼命催眠自己,我是田清平,我是田清平,我是女……
靠!老子是男的。
田清平头疼到捂着自己的脑袋,上面琐碎的东西插了许多。
被发现了也不能坐以待毙,不行就杀出一条血路,这些簪子都是沉甸甸的黄金,他就当武器了。
喜婆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过繁琐的流程,被送去喜房的路上,却被一人拦住。
庞大的身影突兀的拦在身前,田言吓了一跳,透着头纱,他以为是苏扬枫。
昨夜他曾与母亲讨论过洞房花烛夜,包括婚后如何处理夫妻生活。
母亲拿出了好几瓶蒙汗药和一个小型的流星锤。
药不倒就敲晕!
还以为是个斯文人,田清平在心里想,可现在偏偏身边围着很多人,他的办法不能实施,只有被揩油的份。
好在来人只是摸摸自己的手以示安抚后就撤开了。
“你哥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所以来了王府,就是我妹妹,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来人开口,田清平放心了大半,这是孙家的小公子孙陶,他以前的副将,私交也很好,听说凭着一手锦绣文章做了文官,而孙老爷如今要尊一声孙丞相,这可是个不小的靠山。
是了,找机会和他说清,日后多条出路。
“孙家少爷体谅,新娘子还不能说话,移步厅里说话吧。”一旁的侍从很识眼色,领着孙陶走出花园。
绕过花园,终于到了喜房,还来不及感慨王府有多大,田言就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
屋里准备照明的红色喜烛刻着龙凤,吉祥的图案看得他一阵心虚。地上的毯子是异域的花纹想必是御赐的贡品,家具一应俱全,全是檀木打造,淡淡檀香闻得人一阵忧郁。
榻上的帐子布料精致,床上的百子图百子模样各异,看得出苏扬枫还是很重视这次婚事的。
王爷家的稳定饭票莫过于主事的正室王妃,若姐姐嫁过来,田言心想,应该会幸福吧。
他对未曾谋面的敌国姐夫没什么好感,又对自己该面对的皇族姐夫充满恐惧,现在跑,可还来得及?
他轻声挪步到屋外,还未到花园,就被喜婆和一干丫鬟哄了回去。
不试不知道,这喜婆是练家子,一双手臂愣是压制住了他,当然,他是大伤未愈,若痊愈,铁定是能蹦哒几下。
就这样把一个身上带伤的自己留下,田清平这个姐姐,不认也罢!
就这样,他简单的说服了自己,勉强接受了自己是自己姐姐的事情。
洞房花烛夜总是激动人心的时候,他在房中来回踱步,盘算着苏扬枫什么时候到,又盘算着自己弄晕他还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忽而,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稀听见有人问安,但没有人走进来。
有人走到屋前,田言紧张不已,仓皇间躲进了被窝。
门被人轻轻打开,田言手里紧握着流星锤。
“睡下了?”沉闷的声音传来,田言的心跟着一紧。
这声音,有点熟。
脚步远去,屋内的沉香刚刚被人点燃,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睡着了,就这么简单的睡着了。
所以不知道深夜时,有人走进来,摸黑爬上床榻,却在摸到流星锤时心里一冷,缓缓退出房间。
田言自动忽略自己的轻率,第二夜愣是睁着眼守了一整晚,故此断定,苏扬枫如外界传言般,只是个武痴,他暂时安全。
坚守住三个月,养好身体,然后远走高飞。
第三日,孙陶求见。
许是孙陶平素与临安王亲近,他去见田言没什么阻碍,只是见面的第一句就让田言吃了一惊。
“田言,我还没如约请你喝花酒,你就自己跑到王府来,可是口味变了?”这玩味的语气哪似昨日。
田言盯着孙陶,半晌憋出两个字:“放肆!”
“跟我装,昨天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孙陶故作高深:“不如你猜猜看,是哪里漏了馅?”
“哪里?”田言闻之一怔。
“这里,哈哈,我本想诈你,却没想,哈哈!”孙陶笑得更欢:“我就知那群狼崽子害不了你,这不,回来了。”
说着孙陶的眼睛瞄向田言的胸:“这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反正四下没人,田言直接掏出两个苹果,扔给孙陶:“我姐跟元疆的小白脸跑了,令狐那家伙这回算是欠我大人情了。”
“清平姐跟令狐拭跑了?”孙陶咬了一口苹果:“眼光很独到嘛。”
“我不清楚,说是元疆来战的将军,不过我很久不出山,哪知道那将军是谁?”其实退出战场后,田言还是很担心令狐拭会死,但想想亲姐姐,他又觉得,令狐拭为何没早点死。
“平鸦一战,你是怎么受的伤?还有假死的事,有谁知道?”孙陶坐在石凳上,院子两旁树荫茂密,只待风过安抚,才有时乍泄天光。
“我不知是谁做的,只知道有人在我背后放暗箭。”田言撇撇嘴:“毕竟是我带出来的人,这一箭,戳得我那叫一个透心凉,所以借机归隐了。”
“言兄好做派,我还以为你会怀疑到我头上,那几日日夜等着你的冤魂和清平姐来报复。”孙陶笑眯眯的样子像卖乖的小狗,这货一直在二的路上蹦哒得虎虎生风。
“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毕竟那时你是副将,而且,伤我的箭出自宰相府。”
孙陶闻声一惊,忽的抬头看着一身粉色装束笑眯眯瞧着自己的田言。
“这想来就是阴谋,傻瓜才会去找你。”田言叉腰道:“倒是你,为什么离开军营?”
“我爹说太危险,我那三脚猫的功夫没你护着,还是趁早去朝廷谋个差事的好。”
“宰相大人很英明。”忽听一阵风声,田言斜眼睨着老树上的一只信鸽:“你猜小红这次来,是报喜还是报忧?”
小红是田言养的信鸽,他从五岁开始养鸽子,每只都叫小红,以至于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个起名废又在拿鸽子开涮了。
“那是你的鸽子?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我的鸽子,自然是找到我就不离开了,我刚刚观察,它在你之后飞进来,便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田言吹了一个鸽哨,伸出手臂让鸽子落下来。
“八成是清平姐的消息。”孙陶在一边嘟囔,因为不能让人听到他俩的谈话,没有人侍奉的小少爷只能自己动手添茶。
“这只,是我留给令狐的信鸽。”田言皱眉。
“啊呀,可真叫我说准了,不是我说你,其实令狐拭这人也挺好的。”孙陶完全忘了,当初在军营,是谁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别胡说。”田言紧锁着眉头,半晌,叹息:“他在信上写,元疆王的脑子不知道被哪只纯种野马给踢了,不用自己的儿子,非要立他做王储,拦都拦不住。”
听这文风,孙陶立刻相信这是令狐的手书。
“他知道你还活着?”孙陶怒道:“你居然告诉他都不告诉我!”
“元疆消息闭塞,且朝廷不愿外界知我战死,故,令狐不知我假死的事。”田言不知道该不该回信,万一放暗箭的是元疆人,令狐拭这个小国师怎会不知,这可能是埋伏,也可能是真心的帮助。
“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孙陶看着田言一副憋死的样子,拍着胸脯说道:“我来帮你回。”
孙陶在纸上写道:看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才气便知阁下是令狐兄,然,小红犹在,旧主已去,平鸦恶战,田将军死于非命,孙陶含泪笔之,望令狐兄节哀。
“真是好……恶心。”田言还未仔细评价,就见孙陶放飞了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