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峡的浊浪渐渐平息,只留下漂浮的断木、残破的帆布和几具被嶙峋礁石挂住的肿胀尸体,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毁灭性的洪流。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血腥与淤泥,缓缓流淌,仿佛吞噬了所有喧嚣。
砺刃谷新建的简陋码头上,气氛却并未因胜利而轻松,反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硝烟与沉重反思的压抑。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从下游浅滩和回水湾拖拽回几艘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勉强还能修补的黑龙帮船只,以及少量被水泡得发胀的“破浪弩”残骸。更多的,则永远沉入了漳水幽暗的河床。
赵铁柱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和几道新鲜的擦伤,正指挥人手打捞一具被水流冲到岸边的黑龙帮头目尸体。他脸上没有大胜后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看着那具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刀柄。这场胜利,靠的不是刀对刀、命搏命的厮杀,而是洪水、毒计…这与他心中快意恩仇的江湖道义,相去甚远。
陈墨站在稍远处,脸色苍白,望着浊流中漂浮的杂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鹰愁峡决堤时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如同梦魇般烙印在他脑中。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巨浪中绝望的惨叫。为了生存,为了活路,竟要付出如此残酷的代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逐鹿天下的道路,每一步都浸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惧攫住了他。
李长天站在码头最高处,脚下是尚未干涸的泥泞和水渍。他赤着的双足依旧沾满污泥,裤腿湿了大半,冷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沉默地俯瞰着这一切,目光沉静如深潭,无悲无喜。柳红袖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低声汇报:“黑龙帮主力已灭,独眼龙及主要头目确认葬身洪水。但…杜黑七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沙洲上残留的老弱已被控制,他们也不知杜黑七去向。”
李长天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杜黑七若那么容易死,也成不了纵横漳水的翻江龙。他更在意的是此战的代价和收获。
“弩,还剩多少?”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柳红袖:“我们自己的弩损失不大,只损毁了五具。从水中捞起的黑龙帮残弩…大多变形散架,勉强能修复的,不足十具。箭矢更是损毁严重。”
李长天沉默。三十具精心打造、本可成为水上利器的“破浪弩”,连同箭矢,就这样被一场洪水和他自己的计谋葬送了大半。心痛吗?自然是心痛的。但比起被独眼龙带着这些弩反戈一击的后果,这代价…值得。
“水训营呢?” 他继续问。
“伤亡…十七人落水失踪,恐已无生还。重伤八人,轻伤二十余。” 柳红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些伤亡,大多是在诱敌深入、制造“慌乱”假象时造成的。
李长天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和硝烟味道的冰冷空气。十七个活生生的兄弟,他们的面孔或许还清晰,却已永远沉入了漳水。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码头上那些沉默清理战场的士兵身上,落在那些被捞起的残破船板上。
“把能修的船,立刻修好。捞起的残弩,集中到工匠营,能拆的拆,能用的零件留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告诉孙头,给他三天时间,我要看到至少五艘可以投入水战的快船!告诉他,漳水的血,不能白流!”
“是!” 柳红袖领命。
“另外,” 李长天目光转向下游,仿佛穿透了浑浊的河水,看到了更远处蠢蠢欲动的阴影,“周阎王那边…该有动静了。红袖,你的伤未愈,但情报不能停。我要知道周阎王大营的一举一动,还有怀远县刘铁鞭的动向。漳水这一仗,只是开始。”
柳红袖重重点头,眼中闪过坚韧的光芒:“大哥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李长天不再言语,迈步走下高处。他赤着的双脚踩过冰冷湿滑的泥地,踩过残留的血迹,一步步走向工匠营的方向。那里炉火正炽,叮当的打铁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更加疯狂的节奏。
“大哥…” 赵铁柱看到李长天走来,欲言又止,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尚未平复的戾气。
李长天停下脚步,看着赵铁柱:“铁柱,心里憋屈?”
赵铁柱闷声点头:“憋屈!仗…不该这么打!不够痛快!”
“痛快?” 李长天嘴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在潼关,我们抢粮,是为了活命痛快。在王家庄,我们分田杀王剥皮,是为了出气痛快。但铁柱,从我们颁布《均田令》那一刻起,从我们想在这漳水之上争一条活路、甚至想争一争这天下那天起…”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赵铁柱,扫过不远处神色复杂的陈墨,扫过所有默默投来目光的士兵,“…就不再是为了自己痛快!我们肩上扛着的,是谷中几千兄弟的命!是王家庄、是将来更多分到田地、指望着我们庇护的百姓的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周阎王有铁骑数千!刘铁鞭有豪强私兵!他们背后是整个腐烂透顶却依旧庞大的朝廷!我们有什么?除了满腔的血和恨,就只有这些炉子里炼出来的铁,还有水里泡出来的船!跟他们讲痛快?讲道义?他们只会用刀和箭,把我们碾成齑粉!把分给乡亲的田再夺回去!”
他猛地指向鹰愁峡的方向,指向那依旧浑浊的漳水:“今天这一仗!是告诉所有人!想从砺刃谷嘴里夺食,想把这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掐灭,就得做好被洪水吞没、被毒弩穿心的准备!这世道,容不下心慈手软!容不下妇人之仁!想站着活,就得比豺狼更狠!比洪水更绝!”
码头上死寂一片。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河水呜咽的流淌声。赵铁柱眼中的困惑渐渐被一种沉重而冰冷的觉悟取代,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陈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但再睁开时,眼中也多了一丝决绝的清明。
李长天不再看他们,转身,赤脚踏过冰冷泥泞,径直走向工匠营那炉火最炽热、敲打声最密集的中心。孙铁头正挥舞着铁锤,汗流浃背地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火星四溅。
“孙师傅!” 李长天的声音穿透叮当的噪音。
孙铁头停下锤,抹了把汗,看着首领,眼神复杂。鹰愁峡的洪水,他也听说了。
“我要更好的船!更快!更结实!” 李长天指着地上捞起的几块扭曲变形的黑龙帮船板,“看看人家的船板怎么包的铁!龙骨怎么造的!三天!五艘能打仗的快船!能不能做到?”
孙铁头看着李长天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又看看地上那些代表着更高技艺的残骸,一股不服输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抓起铁锤:“能!三天!五艘船!包在俺老孙身上!俺要用这黑龙潭的烂木头,打出能掀翻官军楼船的利箭!”
“好!” 李长天重重一拍孙铁头汗湿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老铁匠一个趔趄,“缺人手,我给你调!缺铁料,拆了那些废弩!漳水流的血,要用敌人的血来还!这水上的刀锋,必须更利!”
炉火映照着李长天沉凝而充满压迫力的脸庞,也映照着工匠营众人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悲愤与狠厉的火焰。叮当的打铁声,如同砺刃谷加速的心跳,更加疯狂地响彻云霄。
而在遥远的漳水上游,那片荒芜死寂的老鳖湾。
腐朽的栈桥上,阿鲤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杜黑七庞大的身躯旁,如同守着濒死巨兽的幼崽。杜黑七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青紫的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骇人。少年脸上泪痕早已干涸,只剩下茫然和无助。他带来的那点少得可怜的清水和干粮已经耗尽,七爷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寒风卷过荒草丛生的废弃码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阿鲤打了个寒颤,抱紧了双臂。他看着浊浪翻滚的漳水下游方向,那里曾是他和七爷称霸的水域,如今却充满了未知的杀机。他又低头看看气若游丝的杜黑七,一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声水声的异响,如同毒蛇游过草丛的窸窣,从不远处的荒草丛中传来!阿鲤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抬头,稚嫩的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茫然,只剩下野兽般的警惕和凶狠!他像只受惊的小豹子,迅速伏低身体,手中紧紧攥住了一截磨尖的、生锈的断铁——那是他在栈桥下捡到的唯一能当作武器的东西。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腐朽的桩基,荒草在风中摇曳。死寂之中,杀机暗藏。雏鲤困浅滩,风雨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