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潭的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短短半日内便炸开了锅,顺着漳水浑浊的暗流,将血腥与猜忌的毒刺扎向每一个角落。
杜黑七庞大的身躯蜷缩在聚义厅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地抽搐着。那碗被“加料”的药汤,虽被他凭借野兽般的本能吐出了大半,但渗入喉舌的剧毒,如同跗骨之蛆,疯狂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古铜色的皮肤泛着骇人的青紫,那道狰狞的蜈蚣疤此刻更像是垂死的毒虫在扭动。他时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低吼,时而又陷入短暂的昏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水鬼郎中呢?!他妈的死哪去了?!” 独眼龙如同暴怒的凶兽,揪着一个喽啰的衣领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他脸上那道刀疤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格外可怖。
“三…三爷!郎中…郎中前日去镇上采买药材,还没…还没回来啊!” 喽啰吓得面无人色。
“废物!全是废物!” 独眼龙一把将其掼倒在地,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大当家,又看看散落一地、如同毒蛇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破浪弩”,一股寒意夹杂着滔天怒火直冲头顶。“砺刃谷!李长天!老子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分水刺,狠狠扎在身旁的木柱上,厉声吼道:“传令!所有能动的船!给老子集合!点齐人手!带上这些‘破浪弩’!老子要用李长天送来的毒弩,亲手钉穿砺刃谷的码头!用他的人头,给大当家换解药!” 他认定解药必然在砺刃谷手中。
“三爷!不可啊!” 一个年纪稍长的头目急忙劝阻,“大当家生死未卜!沙洲需要人手镇守!砺刃谷早有防备,那蜂窝弩威力奇大,我们虽得了三十具,却未熟练,贸然强攻…”
“放屁!” 独眼龙血红的独眼死死瞪着对方,“难道眼睁睁看着大当家死?!看着兄弟们被毒死?!等周阎王的兵到了,我们连汤都喝不上!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是兄弟的,跟我走!宰了李长天,夺了解药,黑龙潭还是我们的天下!”
复仇的火焰和权力真空带来的躁动,瞬间点燃了大部分悍匪的凶性。他们本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眼见大当家倒下,独眼龙又展现出强硬的姿态,纷纷鼓噪起来:
“杀上砺刃谷!”
“为七爷报仇!”
“抢了解药!夺了他们的地盘!”
混乱中,只有少数几个头目面露忧色,沉默不语。沙洲上,近百名红了眼的水匪迅速登船,在独眼龙的亲自率领下,三十具崭新的“破浪弩”被架在船头,箭头闪烁着幽冷的寒光,直指砺刃谷方向!船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杀气腾腾地扑出芦苇迷宫!
然而,就在这复仇的狂潮席卷而去之时,聚义厅角落的阴影里,一双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小手,正死死按在杜黑七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阿鲤,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水匪,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和一种超越年龄的狠绝。他刚刚拼死将那块腥臭刺鼻的“老河豚膏”塞进了杜黑七口中,此刻正用尽全身力气,按照记忆里哑叔曾教过的笨拙手法,挤压着杜黑七的胸腔,试图帮助他呼吸。
“七爷…撑住…别睡…阿鲤在…阿鲤在…” 少年嘶哑地重复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着。浑浊的泪水混着汗水滴落在杜黑七青紫的脸上。这个在漕帮覆灭的尸山血海中被杜黑七捡回来、如同野狗般养大的孤儿,此刻将他所有的依赖和恐惧,都化作了绝望的坚持。
杜黑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吸声,青紫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但依旧危在旦夕。
“阿鲤哥!快!船准备好了!” 另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一个叫“泥鳅”的少年水匪,从厅外探进头,焦急地低喊。他身后,是一条蒙着湿泥、毫不起眼的小舢板,藏在沙洲最偏僻的角落,由另外两个同样对杜黑七死心塌地的半大少年把持着。
阿鲤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杜黑七,又看了一眼外面空荡荡、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沙洲,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咬紧牙关,和泥鳅一起,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杜黑七沉重的身躯一点点拖向厅外。每挪动一寸,杜黑七都发出痛苦的闷哼,阿鲤的眼泪就掉得更凶,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走!去…去老鳖湾…” 阿鲤喘息着,声音嘶哑。老鳖湾是漳水上游一处极其隐秘的废弃码头,只有哑叔和他知道。那里或许…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砺刃谷。
柳红袖带回的消息如同惊雷。议政堂内气氛凝重如铁。
“杜黑七中毒未死,但凶多吉少。独眼龙认定是我们下毒,已纠集主力,带着那三十具‘破浪弩’,倾巢而出,直奔我们而来!” 柳红袖语速极快,肩头的伤口因剧烈活动又渗出丝丝血迹。
“来的好!” 赵铁柱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抽出钢刀,“正好省得老子去找他!大哥!让我带执法队和水训营的兄弟,就在码头上,用蜂窝弩教教这群水耗子,什么叫作死!”
陈墨脸色苍白:“铁柱!不可轻敌!他们有三十具我们的弩!水战更是他们的看家本领!码头无险可守…”
“没时间争论了!” 李长天猛地打断,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地图,最终定格在漳水上游一处水流湍急、两岸崖壁陡峭的狭窄河道——“鹰愁峡”!
“铁柱!” 李长天厉声道,“立刻带所有能战之兵,乘船!不是去码头硬拼!是去上游鹰愁峡埋伏!带上我们最好的二十具蜂窝弩和所有火箭!记住,只许败,不许胜!把他们引入峡口!”
“红袖!” 他转向柳红袖,“你带情报队精锐,走陆路,以最快速度绕到鹰愁峡上游!等我信号,决堤!”
“决堤?!” 陈墨和赵铁柱同时惊呼!鹰愁峡上游,有一处废弃的小型拦河土坝!
“对!决堤!” 李长天眼中寒光凛冽,如同淬火的刀锋,“杜黑七既已倒,黑龙帮便是一盘散沙!独眼龙有勇无谋,复仇心切,必轻敌冒进!引他们入鹰愁峡,借水势,一举葬之!这是最快、代价最小的办法!也是给周阎王看的!”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鹰愁峡的位置:“漳水,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不惜一切代价!”
命令如山崩!砺刃谷瞬间高速运转起来。赵铁柱带着满腔战意和不甘(不能痛快厮杀),率领着砺刃谷几乎全部的水战力量和精锐弩手,乘着大小船只,逆流而上,扑向鹰愁峡。柳红袖则带着几名最得力的手下,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通往上游的山路中。
李长天亲自坐镇新建的简陋码头,身边只剩下陈墨和少量护卫。他遥望漳水下游方向,目光沉静如水,等待着独眼龙复仇的怒涛。
午后,浑浊的漳水河面上,终于出现了黑龙帮船队的狰狞身影!数十条大小船只,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破浪而来!船头架设的三十具“破浪弩”,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光泽。独眼龙站在最大的一条快船船头,独眼赤红,挥舞着分水刺,发出震天的咆哮:“李长天!滚出来受死!交出解药!”
“放箭!” 李长天站在码头高处,声音冰冷。
“嘣嘣嘣——!”
砺刃谷留守的弩手射出稀疏的箭雨,更多是火箭,试图点燃对方的船只,但距离尚远,收效甚微。
“哈哈!就这么点本事?给老子冲!碾碎他们的破码头!” 独眼龙狂笑,指挥船队加速冲锋!
“撤!撤往上游!” 李长天“慌乱”地下令。码头上的砺刃谷士兵和船只,如同惊弓之鸟,仓惶掉头,逆流向上游逃窜。
“想跑?追!一个不留!” 独眼龙杀红了眼,复仇的怒火和对“破浪弩”威力的盲目自信,让他彻底失去了判断力。黑龙帮船队鼓噪着,衔尾急追!浑浊的河面上,上演着一场激烈的追逐战。砺刃谷的船只“惊慌失措”,不时有船只被黑龙帮的“破浪弩”射中,木屑纷飞,士兵落水(实则是提前安排的诱饵弃船和假人)。这更刺激了水匪的凶性,追击愈发疯狂。
船队一逃一追,很快逼近了水流湍急、两岸崖壁如刀劈斧削般的鹰愁峡!峡口狭窄,仅容两三条船并行,水流在此骤然加速,发出沉闷的轰鸣。
“他们进死路了!快!堵住峡口!别让他们溜了!” 独眼龙兴奋地大吼。黑龙帮船队争先恐后地涌入狭窄的峡口,阵型瞬间变得混乱拥挤。
就在此时!
“咻——!”
一支带着凄厉哨音的火箭,如同信号般,猛地从峡口上游的悬崖上冲天而起!
几乎同时!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从上游滚滚传来!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咆哮!一股浑浊的、裹挟着泥沙断木的滔天巨浪,如同挣脱囚笼的洪荒巨兽,从狭窄的峡口上方,以毁天灭地之势,轰然砸下!
“洪水!!”
“决堤了!快跑啊!”
黑龙帮船队瞬间陷入极致的恐慌和混乱!狭窄的峡口成了死亡陷阱!巨浪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狠狠拍下!脆弱的船只如同孩童的玩具,被轻易撕碎、掀翻、拍向嶙峋的崖壁!惨叫声、木头断裂声、巨浪轰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
独眼龙站在船头,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化为无尽的惊骇和绝望!他眼睁睁看着那堵浑浊的水墙当头压下,连人带船,瞬间被吞没!那三十具象征着复仇和野心的“破浪弩”,连同它们的主人,一同沉入了冰冷狂暴的浊流深处!
鹰愁峡,成了名副其实的葬龙峡!
上游悬崖上,柳红袖看着下方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脸色微微发白。她收起发射信号的火折,转身,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冰冷:“走,回谷复命。”
而此刻,在漳水上游一处荒草丛生、人迹罕至的废弃码头——老鳖湾。
一条不起眼的蒙泥小舢板,如同耗尽最后力气的伤兽,艰难地靠上了腐朽的栈桥。阿鲤和泥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杜黑七沉重的身躯拖上布满苔藓的栈桥。杜黑七浑身湿透,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青紫的脸色并未完全褪去,但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那块腥臭的“老河豚膏”和少年不顾一切的拖拽,竟真的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阿鲤瘫倒在杜黑七身边,浑身脱力,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昏迷不醒、如同山岳般倒下的七爷,又看看身后浊浪滔天、杀声隐隐传来的漳水下游方向,稚嫩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泥污和血渍。
浊浪分生死,雏鲤困浅滩。这潭浑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