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的古道上,玄奘的背影如同一尊行走的魔神,每一步都踏得大地微微震颤。
他那句冷冰冰的“跟上”,仿佛还带着拳风的余威,在空气中回荡。
云逍和孙刑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然后拔腿狂奔。
好在这位神经质的师父并没有真的想把他们甩掉,在拉开百丈距离后,便维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自顾自地走在前面。那魁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充满了孤傲与……不耐烦。
云逍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心里把这位新师父吐槽了千百遍。
说好的西行取经普度众生呢?这画风不对啊。哪有圣僧一言不合就把预备役护法打个半死的?这叫物理超度?这分明是暴力拆迁。
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跑得龇牙咧嘴的孙刑者,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此刻形象全无,猴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金箍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身上的破烂锁子甲叮当作响,看起来比自己这个临时工还惨。
“二师弟。”云逍凑过去,小声问道,“师父他……平时一直都这么‘以理服人’吗?”
孙刑者斜了他一眼,道:”我和他也不熟,你来的时候,他正在捶我。“
“你想想哈,你在天上犯了错,被困在山下五百年,虽然算不上开开心心,但好歹也熬到头了。”
“好不容易要出狱了,碰到一个光头,你以为他在普渡众生,要救我于水火。”
“但他揪着我的衣领,不是,揪着我的胸毛,问我,想不想上西天?”
“你说我该怎么办?”
云逍满脸同情,听起来是蛮心酸的,马上要刑满释放了,结果来了个使者,说现在要跟着我下趟地狱,对不起,我是地狱使者!
云逍附和道:“听说师父和现在佛门不对付,咱们一路可得小心啊!”
猴脸上满是“你才知道”的表情,同样压低声音:“大师兄,说的对啊!俺老孙……呸,我跟你说,这光头就没讲理的时候。他的‘理’,就是他的拳头。拳头到处,真理自现。”
“咱们是要小心,但是呢,可不是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妖怪,这光头才是这一路最大的劫难啊!”
云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套理论,他熟。
镇魔司里不少武夫就是这个路子。
而玄奘,是武道侧的佛门大能。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玄奘总算停下了脚步。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兽皮的地图,就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研究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破地方,鸟不拉屎……女帝给的地图也太简陋了,就画了座山,一个圈……什么玩意儿……”
云逍和孙刑者终于得以喘息,两人扶着膝盖,累得像两条狗。
倒是金大强,这个铁疙瘩毫无感觉,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玄奘身后,一双电子眼……哦不,是闪着微光的眼眶盯着玄奘的后脑勺,似乎在等待指令。
玄奘头也不回地道:“铁疙瘩,过来,给为师捏捏肩。这鬼天气,走得筋骨都僵了。”
“是,佛主。”金大强瓮声瓮气地应道,伸出蒲扇般巨大的金属手掌,小心翼翼地搭在玄奘宽厚的肩膀上,开始以一种极具机械感的节奏揉捏起来。
玄奘眉头一皱:“用点力!没吃饭吗?”
“是。”金大强手上力道加重。
“咔吧。”一声脆响。
“哎哟!轻点!你想拆了为师这把老骨头吗?”玄奘疼得龇牙咧嘴。
“是。”金大强力道又变轻。
“没吃饭吗?”
“是。”
“轻点!”
“是。”
云逍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支西行队伍,主打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
。一个暴力神经质,一个摸鱼活宝,一个只会说“是”的憨憨傀儡,再加上自己这个一心只想躺平的社畜……
这草台班子,能走到灵山把场子砸了?
怕不是半路就得内讧散伙。
他悄悄挪到孙刑者身边,后者正找了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下,从耳朵里掏了掏,然后将指头放在嘴边吹了吹,动作娴熟自然,充满了市井气息。
云逍看着这一幕,识海里关于“齐天大圣”的万千形象瞬间崩塌了一半。
他定了定神,从自己的小千世界珠里,摸出了一根黄澄澄的香蕉。
这还是当初在阿鼻城红楼里屯的货,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孙刑者正百无聊赖地抠着脚丫,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猴眼瞬间就亮了。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云逍手里的香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大师兄……”他的声音都有点变了。
“咳。”云逍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和善的笑容,将香蕉递了过去,“二师弟,初次见面,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孙刑者一把将香蕉夺了过去,动作快如闪电。他熟练地剥开皮,三两口就塞进了嘴里,连嚼都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吃完,他才抬起头,看向云逍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同。
“大师兄,你这人……能处。”孙刑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香蕉,你是真上道。”
云逍心中一喜,有戏!
他顺势在孙刑者旁边坐下,摆出推心置腹的架势:“二师弟,你我一见如故。说实话,我这大师兄当得稀里糊涂,是被师父他老人家硬架上来的。往后的路,还望师弟多多指教。”
孙刑者把香蕉皮随手一扔,搓了搓手,叹了口气:“指教谈不上。大师兄,不是我说你,你好端端的,非要来趟这浑水干嘛?跟着这光头,没前途的。纯属义务加班,还没油水捞。”
加班?油水?
云逍的dNA动了。这词儿太亲切了。
他感觉自己和这位二师弟的共同语言,比想象中还要多。
“此话怎讲?”云逍好奇道。
“你看啊。”孙刑者掰着指头给他算,“他说去灵山砸场子,听着威风。可你想过没有,灵山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群老秃驴的地盘。咱们就这三瓜俩枣……哦,现在加你一个,四颗……就咱们这草台班子,去砸人家的场子?人家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们。”
“再说了,这趟差事,是大夏女帝委托的,可她给什么了?一纸空文,外加那个破地图。没军饷,没补助,连个五险一金都没有。全程风餐露宿,风险高,收益低。图啥呀?”
孙刑者越说越来气,一拍大腿:“纯粹是为爱发电!我跟你说,所有让员工为爱发电的老板,都是耍流氓!”
云逍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好家伙!
他以为自己已经是躺平界的翘楚,摸鱼界的精英了。没想到在这万年之前,居然遇到了祖师爷级别的人物。
这思想觉悟,这理论高度,比自己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什么叫专业?这才叫专业!
云逍肃然起敬,看着孙刑者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位隐于市井的得道高人。
“师弟所言,振聋发聩,令我茅塞顿开。”云逍一脸诚恳,“那依师弟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如何?”孙刑者翻了个白眼,“还能如何?混呗。他走,咱就跟。他打,咱就躲远点喊加油。他要是噶了……呸,他要是遇上硬茬子了,咱就看看风向,是帮忙还是跑路,得审时度势。”
他压低声音,凑到云逍耳边:“大师兄,我瞧你也是个明白人。这趟西行,咱们就一个宗旨——保命第一,出工不出力。”
云逍重重地点了点头,握住孙刑者的手:“师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种名为“摸鱼同盟”的坚固友谊,在这一刻正式建立。
云逍感觉自己穿越万年,终于找到了组织。
他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开始切入正题,试探性地问道:“二师弟,我看你神通广大,本事不小。想必……当年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吧?”
他想套一套关于“齐天大圣”和“大闹天宫”的传说。
谁知孙刑者闻言,非但没有得意,反而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哎,别提了,都是虚名。什么神通广大,打打杀杀的多累啊,有那功夫躺在花果山晒晒太阳,吃吃果子,不好吗?”
他一脸向往地追忆道:“想当年,俺……我在人皇昊老大麾下当差的时候,那才叫生活!朝九晚五,准时下班,周末双休,法定节假日一概不落。天庭的蟠桃,那就是下午茶点心,随便吃。谁要是敢为了个桃子打起来,那是要被扣绩效的。”
云逍的世界观,再次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蟠桃……是下午茶点心?
为了桃子打架……要扣绩效?
这跟他听过的版本,出入有点大啊。
云逍彻底麻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在被格式化。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师弟,我曾听过一些传说……说你法号齐天大圣,曾因……大闹天宫,才被镇压于五指山下。不知此事……”
“停!”
孙刑者猛地打断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大师兄,你是不是被那光头打傻了?我有多大病,会去大闹天宫?”
他一脸的不可思议:“摸鱼不香吗?躺平不爽吗?我吃饱了撑的,去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还大闹天宫……那是纯纯的加班,而且是得罪整个仙界高层的死谏式加班,图啥?”
”为了理想?我的理想就是不上班!”
云逍被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躺平”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跟眼前这位比起来,自己那点摸鱼偷懒的念头,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萤火之光比于皓月。
自己只是想在工作中摸鱼,而这位,是把摸鱼当成了毕生的信仰和追求。
云逍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职业危机感。
“那……那你为何会被镇压?”云逍艰难地问道。
提到这个,孙刑者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眼神有些躲闪。
他挠了挠腮,含糊其辞地说道:“呃……这个嘛,说来话长。算是……职场意外吧。”
“职场意外?”
“对。”孙刑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想啊,在公司里待久了,总会遇到点糟心事。比如……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比如说,调戏了一下董事长新招的女秘书?”
云逍眼角一抽:“嫦娥?”
“咦?你怎么知道?”孙刑者一愣,随即又摆摆手,“不对不对,这个版本太低级了,影响我光辉的摸鱼形象。”
他又想了想:“那……可能是偷吃了太上老君实验室里的新产品?”
云逍:“仙丹?”
“大师兄你懂的真多。”孙刑者赞许地点点头,“不过这个也不对。老君那丹药,吃了加班效果翻倍,狗都不吃。”
云逍:“……”
孙刑者冥思苦想,最后猛地一拍手:“哦!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上次我在茶水间,散播人皇老大和七仙女的谣言,被他听到了!”
他一脸笃定,愤愤不平地说道:“肯定是这样!老大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小肚鸡肠了!不就是说了几句八卦嘛,至于把我压五百年吗?连个年终奖都给我扣了!”
云逍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嘴跑火车,把被镇压五百年说得跟被老板穿小鞋一样轻松的猴子,彻底放弃了从他口中探寻真相的想法。
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
不过,从他这漏洞百出的谎言里,云逍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第一,这位对人皇昊的感情很复杂,既有下属对上司的敬畏,又带着一丝熟稔的抱怨,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第二,他对所谓的“天庭”体制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似乎并不认可玉帝的统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强权的斗战英雄。他就是一个纯粹的、极致的、将摸鱼刻进骨子里的……咸鱼。
不,猴子怎么能是咸鱼。
是咸猴。
云逍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二师弟,你的封号,不是齐天大圣吗?我听着挺威风的。”
“什么齐天大圣,难听死了。”孙刑者一脸嫌弃,“那是外面那些没见识的妖怪瞎传的。我正式的封号,是人皇老大亲封的——齐天战圣。”
“战圣?”
“对。”孙刑者解释道,“战,是战斗序列的意思。圣,是妖族能达到的最高军衔。连起来,意思就是‘与天同高的妖族最高将领’。说白了,就是个官职,听着好听,其实屁用没有,该加班还得加。”
他撇撇嘴:“还是‘特聘摸鱼顾问’这个职位好,一听就不用干活。”
云逍听明白了。
“齐天战圣”,是体制内的官职,相当于大将军。
而“齐天大圣”,更像是一个江湖匪号,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和叛逆色彩。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也彻底颠覆了云逍对这位神话人物的所有认知。
他看着眼前这个抠着脚丫、满嘴职场黑话的猴子,心中百感交集。
传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历史,真的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神话,原来是职场。
英雄,原来是懒汉。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玄奘不耐烦的声音。
“聊完了没有?磨磨蹭蹭的!天都要黑了!”
他已经收起了地图,正回头瞪着他俩。金大强依旧忠心耿耿地站在他身后,像个沉默的保镖。
孙刑者一个激灵,立马从石头上蹦了起来,猴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一路小跑过去。
“来了来了!师父,您研究出什么来了?是不是找到有斋饭的地方了?”
云逍也赶紧跟了上去,脸上同样挂着谦卑的笑容。
“师父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区区一张破地图,定然难不倒您。”
玄奘被这俩活宝一唱一和的马屁拍得有些飘飘然,但还是板着脸,哼了一声。
“算你们两个还有点眼力见。为师刚才夜观天象,掐指一算,配合这张女帝亲赐的宝图,已经确定了我们下一个目的地。”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指向西边的天际线。
在那夕阳的尽头,隐约可见一片连绵的建筑轮廓,在晚霞的映照下,泛着点点金光。
“前方三十里,有一座观音禅院。今晚,我们就在那里落脚。”玄奘宣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观音禅院?
云逍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似乎有点印象。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孙刑者,对方正对他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混饭。”
云逍会意,回了他一个“收到”的眼神。
看来今晚,又能安稳地度过了。
玄奘似乎很满意两个徒弟的识趣,大手一挥,率先迈开大步。
“出发!”
云逍和孙刑者立刻跟上,金大强则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最后。
云逍走在孙刑者身边,感觉自己的未来一片昏暗。
他原本的计划,是跟着这个队伍,搞清楚古佛堕魔的真相,找到回家的路。
但现在看来,这支队伍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他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一个神话版的“职场求生”游戏,难度还是地狱级的。
老板喜怒无常,动辄拳脚相加。
同事是个老油条,满脑子都是怎么甩锅摸鱼。
还有一个坐骑兼保镖,是个只会执行命令的AI……
而自己,是那个刚入职就被推上“项目经理”位置,还不得不笑脸相迎的卑微新人。
太难了。
退休生活,遥遥无期啊。
云逍在心中长叹一声,但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
“师父,您看这路边的野花,开得多好,像不像您昨天那一拳的风采,于寂寥处绽放生机?”
“二师弟,你走我左边,我帮你挡着点风。”
“金大哥,你慢点走,别踩到师父的影子。”
走在最前面的玄奘,脚步明显踉跄了一下,额头上青筋暴起。
孙刑者则差点笑岔了气,对着云逍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脸皮厚,是能在任何职场活下去的第一要素。
这位大师兄,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