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描金红漆的攒心盒子,献宝似的摆在明渊旁边的矮几上,踮起脚才勉强够到桌面,“太医公公说,换药之后要通风,伤口才会好得快!”说着,她就煞有介事地从小盒子里拿出她那把心爱的、轻飘飘的羽毛小团扇。
然后,绥安就极为认真地,开始对着明渊背后包裹着厚厚纱布的伤处位置……扇风。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微风,连床幔都吹不动,别说穿透数层纱布了。
明渊只觉得后背那位置隔着一大团棉布,好像被几根小鸡绒毛在轻轻扫拂……那感觉,与其说是通风,不如说是在刺激伤口边缘的痒意!
他的后背肌肉瞬间又绷紧了一分,极力克制着身体的本能躲避反应。
“殿下……不用扇风,臣不热……”明渊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被极力压抑下去的别扭。
“要扇要扇!”绥安的小脸因为用力扇风而泛起健康的红晕,额前碎发被她自己扇出的气流吹得一飘一飘,“太医公公说啦!通风好得快!安安要帮明渊通风!”
她就那么执着地扇着,小眼神专注地盯着那厚重的纱布,仿佛这样真的能透过纱布看到里面正在“呼呼”变好的伤口。
宫女嬷嬷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不知过了多久,绥安大概扇累了,这才停了下来。
她又从小盒子里摸索一阵,掏出一颗裹在精致薄纸里、外面画着花花绿绿小猴子的特制麦芽糖。这糖可香了,是她今天刚得的奖励。
“明渊张嘴!啊——”她把糖果举得高高,努力想塞进明渊嘴里。
明渊:“……”他看着那颗亮晶晶、黏糊糊、还带点小绒毛(大概是扇风时掉上去的)的糖,又看了看绥安充满期盼、仿佛在传递灵丹妙药的眼神,陷入了沉默的挣扎。
他自小被严苛训练出的饮食刻板和对这种黏腻小零嘴的本能排斥,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他终究……没有躲开。
只是僵着身体,极为缓慢地,在那块亮晶晶的糖快要碰到他嘴唇的时候,微微侧头避开了沾着毛的一端,然后,像是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微微张开了嘴。
绥安立刻眼疾手快地、带着一种“终于喂下去了”的巨大成就感,把糖塞了进去。
瞬间,一股强烈而纯粹的、过分甜腻的气息在明渊口腔中霸道地弥漫开来,甚至有些刺喉。他下意识地想咳嗽,却又硬生生忍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腮帮子的肌肉因为不适应而绷紧又放松。他努力维持着脸上那早已练就的平静表情,长长的睫毛却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绥安看着糖被吃掉了,小脸上的笑容像初绽的花朵一样灿烂,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好啦!吃了安安的糖,明渊很快就全好啦!”她对自己这套“红枣糕(点心)+扇风(护理)+猴子糖(精神疗法)”的联合治疗方案充满了不切实际的信心。
而明渊,除了口中那化不开、甜得发齁的糖块带来的丝丝不适感,似乎真的……有某种无形的暖流,悄然熨帖了那后背伤口连绵不绝的刺痒和心底深处某种更孤寂的角落。
就在绥安看着明渊“乖乖吃药”,露出满意笑容的这一刻,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被派去西苑现场协助探查内卫、刚回来的低阶太监,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沾染了荒草和腐土的特殊气息,匆匆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一张薄薄的、折叠得极其细密的素纸塞给了明渊身边一位年纪稍长、稳重寡言的内侍——那是皇帝安排在明渊身边、可部分信任传递关键信息的心腹。
那内侍不动声色地将纸片拢入袖中,目光与刚吃完糖、正垂眸忍耐着甜腻滋味的明渊有极其短暂的一瞬交汇。
明渊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那丝因甜食而起的波动瞬间平复,仿佛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后迅速归于沉寂的深潭。
他微微侧过脸,余光极其自然地扫过那内侍拢起的袖口,然后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绥安那张纯真无忧的笑靥上。
口中的甜腻感依然强烈,像一层厚厚的糖浆裹着喉咙,但他只是下意识地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内侧那块尚未完全融化的糖块边缘,喉结微不可查地上下滑动了一次。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绥安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清晰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小小弧度。
仿佛在说,糖很好吃。
仿佛刚才那袖中一闪即逝的素纸并未存在。但那短暂交汇的目光深处,一丝洞察一切的冰寒锐意,如同深潭底部沉眠的水草,被那素纸可能带来的讯息轻轻触动了。
暖阁内甜点的香气和女孩的笑语依旧,而暖阁之外,那荒芜殿阁残影笼罩下的秘密通道与“猫妖”背后操纵者藏匿的真相,却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悄然绷紧了更危险的一根弦。
那道无形的裂痕,已在幽影中持续蔓延。
好的,暖阁里安息香的烟气缓慢地缭绕着,窗外天光一寸寸被夜色吞噬。乳母哄睡了绥安,轻轻掖好锦被,吹熄了外间的灯烛,留下角落里一盏光线极朦胧的小纱灯,也悄然退下了。白日里热热闹闹的小公主寝殿,此刻陷入一片孩童特有的、充满奶香气味的酣眠寂静。
然而,谁也没料到。夜半时分,绮罗殿里那张精致拔步床内的一个小小身影,却在被窝里轻轻蠕动了一下。白日里那个黏人的、固执的小身影消失了,小公主竟然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脸上完全没有睡意,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竟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
她做了个梦。一个光怪陆离、让她心口砰砰乱跳的梦。梦里,明渊暖阁旁边那棵白日里开得正好的海棠花树,全都变成了暗红色的爪子!无数冰冷的爪子伸出来,想抓明渊后背的白纱布!而明渊就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任由爪子抓挠,脸上的神情麻木得让小绥安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