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这话程实不知道怎么接。
斟酌一番后，她开口问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哪有母亲会想让自己的孩子去死呢？
“呵。”杜明朗苦笑一声，伸出手指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模拟被掐的动作：“在我6岁那年，她趁我睡着的时候把双手放在我这里，你说她是在做什么？”
年幼的他在濒临死亡的关头挣扎着醒过来，却看到黑暗中那个向自己索命的恶鬼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种震惊和恐惧感，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是……”程实难以置信：“为什么？”
六岁的他还那么小，不管是做错了什么他都罪不至死啊。
实在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让一个母亲恨不得掐死自己的孩子？
杜明朗再次沉默。
有关于母亲的一切，是他难以启齿的伤痛。他从未对任何人开口说过，即使是面对想要帮助他的医生，他也有所隐瞒和保留。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付出信赖换来的会是什么，是怜悯，还是嘲笑？
“不想说没关系，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程实见他神色紧绷，便忍不住说道：“你不用勉强自己回忆不开心的事情。”
毕竟他们也不熟，对于他的事她其实并不感兴趣。要不是怕他想不开，她也不会坐这里陪他聊天。
杜明朗看着程实，脑中突然闪过两人上次在图书馆相遇时的情景。当时他正在读《被讨厌的勇气》，书中提到一个观点：“他者信赖”，即在人际关系中先付出信任，而非因恐惧背叛而设防……
就在程实以为杜明朗不会再继续刚刚那个话题时，他却忽然开口抛出一句话：
“她的丈夫出轨了。”
程实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她的丈夫”指的是他父亲。从这个极其疏远的称呼就能看出来，在杜明朗心底根本不愿意承认那样的人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出轨了，所以他的母亲……
“我妈痛恨他的背叛……”杜明朗呼吸变得沉重，他用力抱紧了吉他，像是抱紧记忆中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也痛恨长得像他的我。”
程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生长于一个相对而言比较正常的家庭，父母之间的小争小吵是有的，但不至于发展到憎恨对方这种地步。因此她根本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男生从小到大都经历了什么。
可是丈夫出轨又不是孩子的错，为什么迁怒于一个孩子呢？
“你的母亲……”程实本来要问是否有虐待，转念一想，还是问得委婉些：“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她平时对我特别好。”杜明朗望着操场的草坪，眼中浮动着复杂的情绪。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放在左手手腕处，似乎想掩盖什么：“有时候我真的宁可她不要对我好，这样……我也能全心全意地恨她。”
母亲带给他的伤害令他恐惧，令他痛不欲生，可是他也没办法恨她。他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
母亲情绪平稳的时候，会抱他、会带他去玩、会给他买礼物、会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他、会用温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但是每次跟那个男人吵完架，她又跟变了个人一样，会冲进他的房间对他极尽辱骂。她的眼中全是怨恨，嘴里吐出的话像淬了毒的利剑刺向他：
“你就跟你那猪狗不如的爹一样，看到你这张脸我都恶心，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你怎么不去死啊——”
可是当他真的寻求死亡的时候，母亲又哭天抢地：“你死了我怎么办啊？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我生你养你，辛辛苦苦把你带大，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你怎么忍心这样伤我的心……”
他知道母亲很辛苦，他心疼母亲的不容易，可这一切难道是他的错吗？
他试过劝说母亲离婚，回应他的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以为我不想离婚吗？天天看着你那畜牲一样的爹在外面逍遥快活，我不难受吗？我忍了这么多年不离婚都是为了谁？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婚了！”
真的是因为他吗？
他很痛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身心俱疲。
杜明朗诉说过往的时候，心里就像撕裂出了几道口子，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声音哽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的肩膀剧烈耸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压抑那即将决堤的情绪。可紧握着的双拳却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节深深陷入掌心，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你没有错。”程实的声音清晰且坚定。
错的是他那个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发泄情绪、完全不考虑孩子感受的母亲。错的是他那个对婚姻不忠、对家庭不负责任、对孩子漠不关心的父亲。
他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作为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不是杜明朗能选择的事情，他何其无辜，错的是他那对完全不为孩子考虑的父母！
“我没有错。”杜明朗喃喃自语。压抑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像受伤野兽的低嚎。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木质吉他上。
“我没有错。”他双手抱头，身体前倾，哭得声嘶力竭，似乎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无奈、痛苦，都随着这哭声宣泄出来。
他在操场的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杜明朗不再压抑，任由情绪如汹涌的洪流般倾泻。那哭声里，是无数个孤独夜晚的自我折磨，是重压下的无力与绝望。
程实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她其实不太能够理解他这种人心理的创伤。就像大夏天看到一个人裹着棉袄一样，哪怕知道对方是因为某些疾病才这样，也依旧无法和对方感同身受。
程实并不是心理学方面的专业人士，对于杜明朗存在哪方面的心理障碍她也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尽量不去刺激他的情绪。
四周的温度似乎降低了一些，夜晚的风很凉，程实将针织外套的扣子全部扣上，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不知过了多久，杜明朗的哭声由声嘶力竭转为偶尔的抽噎，只是肩膀还在微微抖动，像是暴风雨过后仍未平静的海面。
他缓缓松开紧抱头部的双手，原本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逐渐恢复血色。身体慢慢放松，从蜷缩的状态逐渐舒展开来，双腿伸直，背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弓着。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思绪似乎还沉浸在刚刚释放的情绪里。
“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程实问道。
杜明朗抿了抿嘴唇，自鼻间发出一声：“嗯。”
程实想了想，又问道：“你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看过医生吗？”
“看过。”杜明朗深吸一口气，胸膛随着这一口气缓缓鼓起，又缓缓吐出：“高三的时候压力太大了，就跟老师请了假去我们当地的大医院挂了精神科。当时确诊了中度抑郁，医生给我做了心理疏导，还开了点药。”
听到确诊抑郁症，程实并不惊讶，因为她心里早有这方面的猜想。
在短视频盛行的时代，“抑郁症”不是新鲜词，网络上几乎人均抑郁症。但是现实里抑郁的，程实还真没遇见过几个。她自己的生活平平无奇、没有波澜，情绪一直都很稳定，因此她对于“中度抑郁”没有具体概念。不过既然要吃药了，想来患者本人一定很难过吧。
程实感到心情沉重，语气尽量温和：“看过医生之后，对你的情况有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