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的空气,凝固了。
那股靡靡的龙涎香气,被李成等人身上浓重的血腥与污泥味冲撞,混合成一种让人闻之欲呕的诡异味道。
曹安的脸,像一块被打翻的调色盘,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嘴唇哆嗦,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点着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李成,半晌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再说一遍……”
“咱家的豹骑营……当真……全没了?”
“没了!大帅,全没了啊!”
李成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哪还有半点将领的仪态。
“您是没有亲眼看见啊!那伙人,就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我们的刀砍上去,连个白印子都留不下!”
“他们只是轻轻一撞,我们的人就连人带马,碎了!碎成了一滩烂泥!”
“那根本就不是在打仗,那是……那是石磨在碾豆子啊!”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曹安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暴怒。
他愤怒的不是林风,而是李成!是这个废物,让他白捡功劳的美梦,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冲上前去,对着李成的脸,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十几个大耳光。
“啪!啪!啪!”
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在大帐内疯狂回荡。
“三千人!足足三千京营最精锐的骑士!打不过五百个泥腿子?”
“你还有脸回来见咱家?”
“咱家把京营最锋利的刀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咱家打仗的?”
曹安一边骂,一边用脚疯狂地踹,将自己内心的恐惧与羞辱,尽数发泄在这个打了败仗的倒霉蛋身上。
李成被打得口鼻窜血,却连躲闪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是死死抱着头,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一句。
“是怪物……他们真的是怪物……”
帐下,一众将领噤若寒蝉,一个个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唯恐这滔天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唯有陈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山峦般的沉痛与凝重。
他排众而出,对着暴怒中的曹安,沉声抱拳。
“大帅,请息怒。”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像一块磐石,强行镇住了大帐内狂躁到近乎失控的气氛。
曹安剧烈地喘着粗气,停下动作,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剜着陈敬。
“陈将军,你又有何高见啊?”
“是不是又要跟咱家说什么‘稳扎稳打’的屁话?”
他此刻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狗,任何声音都可能引来他疯狂的撕咬。
陈敬面不改色,对曹安的讥讽置若罔闻。
“大帅,败了,就是败了。”
“此刻追究李都尉的责任,于事无补,反而乱我军心。”
“当务之急,是必须弄清楚,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敌人!”
他目光如刀,转向依旧在地上哆嗦的李成。
“李都尉,站起来回话!”
“本将问你,敌骑铠甲形制如何?兵刃如何配置?战马有何异处?其战法,除了正面蛮冲,可还有其他变化?”
陈敬一连串的问题,精准,专业,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切中了要害。
李成被他这股百战宿将的沉稳气势所慑,魂魄仿佛归位了一些,挣扎着爬起,竭力回忆着那场足以让他铭记一生的噩梦。
“回……回陈将军……”
“他们的铠甲,通体玄黑,厚重到不可思议,人马俱甲,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甲叶上布满了狰狞的鳞片,我们的刀枪,根本伤不到分毫。”
“兵刃……他们用一种极为沉重的破甲铁锥,还有……还有一种能将人连同战马,从中劈成两半的斩马刀……”
“对,还有战马!他们的马,比我们豹骑营的宝马,要高大雄壮一整圈!全是北地最顶级的巨马,冲锋起来……冲锋起来就是一座座移动的黑色小山!”
“战法……”李成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极致的恐惧,“他们……他们没有战法……”
“他们就是……一路碾过来……”
“我们……我们甚至连阻挡他们一个呼吸都做不到……”
随着李成的叙述,大帐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将领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人马俱甲的重装骑兵!
这八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种耗费堪称天文数字的恐怖兵种,整个大夏,相传也只在开国太祖皇帝手中曾有过一支!但这也仅仅是传说而已!
因为,那根本不是在养兵,那是在烧金山!
养一个这种铁罐头的钱,足够养活二十个,甚至三十个京营精锐!
那林风,一个被朝廷驱逐的丧家之犬,一个盘踞在黄州穷山恶水的反贼,他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养了这么一支吞金巨兽?
陈敬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向曹安抱拳,声音字字如铁。
“大帅!情况已经明了!”
“这支黑甲骑兵,乃是当世最顶尖的重装突骑!其正面冲击之力,堪称天下无双!以我军现有的建制,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可以与之正面抗衡!”
“豹骑营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兵种被天克!”
“以我军轻骑,去冲击敌军的重装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是白白送死!”
“末将恳请大帅,立刻改变战术!”
“全军放弃进攻,后撤十里,深沟高垒,依仗地利!再以强弓硬弩,先行消耗敌军锐气!而后诱其深入,待其力竭之时,方可倾全军之力,一战而胜!”
陈敬的分析,条理清晰,鞭辟入里。
他提出的战术,是眼下唯一,也是最正确的破局之法。
在场的将领们,无不暗自点头,心中对陈敬的军事素养,敬佩到了极点。
然而,这些金玉良言,听在曹安的耳朵里,却彻底变了味道。
什么叫“兵种天克”?
什么叫“以卵击石”?
这字字句句,不都是在指着他曹安的鼻子骂,说他无知愚蠢,指挥失当,白白葬送了三千豹骑营吗?
什么叫“放弃进攻”?什么叫“全军后撤”?
他曹安,是奉了皇命,带着十万天子亲军,浩浩荡荡来平叛的!
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
这要是传回京城,他这张脸,还往哪儿搁?
那些平日里就看不起他的政敌,会怎么在背后疯狂地嘲笑他?
“够了!”
曹安猛地一拍桌案,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厉咆哮,强行打断了陈敬的话。
“陈敬!你休要在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指着陈敬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不就是五百个铁罐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林风有,咱家就没有吗?”
曹安猛的一转头,看向队列中一名身材高大,神情倨傲的将领,厉声喝道。
“‘虎贲卫’何在?”
那名将领轰然出列,声若洪钟,神情傲然。
“末将在!”
“王将军!”
曹安的声音里,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咱家命你,亲率五千‘虎贲卫’,再配一万步卒,即刻出击!”
“给咱家把那野马坡,连同那五百个铁罐头,一起踏成齑粉!”
“大帅,万万不可!”
陈敬脸色剧变,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失声惊呼。
“虎贲卫虽是我军精锐,但亦是轻甲之师,如何能与敌军重骑硬撼?这与方才派豹骑营去送死,又有何区别?”
“住口!”
曹安状若疯魔,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陈敬!咱家看你,是怕了!是被那反贼林风,给吓破了胆!”
“我军尚有十万!他林风只有区区一万残兵!”
“就算是用人命去填,咱家也要把他活活填死!”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咱家,动摇军心,究竟是何居心?”
曹安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无比,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莫不是……”
“你与那反贼林风,早已暗中勾结?”
此言一出,满帐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曹安。
他们知道曹安跋扈,却从未想过,他会无耻卑劣到这个地步!
陈敬。
三代将门,忠烈之后。
为大夏镇守边疆十年,战功赫赫,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而曹安,不过是一个靠着溜须拍马,伺候圣上起居上位的阉人!
他竟然敢当着满帐将领的面,污蔑陈敬这等国之柱石通敌?
陈敬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看着曹安那张因嫉妒与偏执而彻底扭曲的脸。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窜上天灵盖。
他不是怕。
他是心寒。
他为大夏有这样的三军统帅,而感到透顶的悲哀。
他为那即将因为这个蠢货的错误决定,而白白丧命的数万将士,而感到锥心的刺痛。
他戎马一生,忠君报国。
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一句轻飘飘的“通敌”污蔑。
陈敬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开时,眼神中所有的急切、忧虑、愤怒……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他不再争辩,也不再劝谏。
只是默默地退回了队列之中,重新变成了一尊沉默的石雕。
他知道,多说无益。
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疯子。
这十万大军,完了。
曹安见陈敬不再言语,只当是自己的“雷霆之威”震慑住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小人得志般的狞笑。
“王将军,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领命!”
“末将遵命!”
那名叫王将军的虎贲卫统领,亢奋地大声领命,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狂热。
在他看来,豹骑营的惨败,不过是李成无能而已。
而现在,这个天大的功劳,这个足以让他封侯拜将的泼天富贵,就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看着王将军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
看着曹安那张志得意满的丑恶嘴脸。
看着帐中这一众或畏惧、或麻木、或投机的同僚……
陈敬的心,一寸一寸的,彻底冷了下去。
他仿佛已经看见,在不远的前方,一张由那个叫林风的年轻人亲手编织的、吞噬一切的死亡巨网,正在缓缓张开。
而他,以及这十万将士,正被一个愚蠢、自大、疯狂的阉宦,驱赶着,一步步,无可挽回地,走向那张巨网的中心。
这大夏的天下……
怕是真的,要彻底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