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前一日,皇城禁钟悠远绵长的余音。
晨曦微熹,尚未在太和殿盘龙金柱的鎏金鳞片上散尽。
殿内,光线自高高的格窗投入,切割出分明的明暗,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沉飞舞。
百官按照品阶肃立,锦绣官袍汇成一片沉静的潮水,被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所吞噬。
裴玉岑立于队列之中。
如今已经是刑部代理尚书,也是刑部官员们私下几乎认定的新尚书,因此站在队列中的他,手持玉质笏板长身玉立。
不过他的长袖之中,却放着一封,凝聚了数位官员联名的奏折,上好宣纸做成的奏折本应极其轻便,此刻在他袖间却重若千钧。
低垂的脸上,神色凝重如铁,心中思绪也翻涌不休。
弹劾奏折前几日就已经递交过了,可却如石沉大海,被陛下留中不发!
其实这已经代表了景文帝的态度,也是宫中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可是,他不能退。
绝对不能退!
一想到韩之序那张总是挂着温润浅笑的脸,一想到他即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夺走瑶瑶...全部注意力,甚至今后,彻底成为瑶瑶身边人,他心中的理智便被一股焦灼的妒火焚烧殆尽。
他身后,几名与他交好的官员亦是神色各异,在袍袖的遮掩下,隐晦地交换着讯号。
裴玉岑深吸一口气,胸腔中的空气让他稍稍镇定,就在他预备提气迈步,打破这死寂的出列之际。
一道影子,悄然无声地移至他身侧。
来人身上染着独属于皇家的龙涎香,正是福禄公公。
其他官员还在禀报公事,福禄公公先是隐晦的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帝王,而后微微躬身,身形佝偻,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偏偏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地钻入裴玉岑的耳中。
“裴大人,明日就是殿试,咱家知道您是个聪明人。”
“因此,陛下让奴才提点您一句,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今日朝堂之事,还望裴大人三思而后行,莫要自误前程。”
裴玉岑闻言,心脏猛地一缩,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握着的笏板手指猛地收紧,若不是玉质的难以破坏,几乎就要嵌进去了。
福禄公公可以说是景文帝的影子,他此刻的话,便是景文帝的意思。
因此,这是...最后的警告,是悬崖边的勒马绳。
若是放在上一世,那个已经站在内阁,掌管话语权的裴大人,应该权衡利弊,立刻收手了。
然而,在极短的迟疑与挣扎之后,裴玉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瑶瑶那张愈发清冷的面容。
一股执拗的、近乎自毁的意气自心底疯狂升腾,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与权衡的堤坝。
他猛地抬头,那双晦暗的眼眸中,竟闪过一丝癫狂的决绝。
下一瞬,他已然不顾福禄公公的拉扯,迈步出列,身形笔直,高举手中笏板,声音铿锵,如金石相击,响彻整个空旷威严的太和殿。
“臣,刑部代理侍郎裴玉岑,有本要奏!”
“臣,弹劾镇抚使韩之序,以重臣之身,恋栈科举之名,实乃沽名钓誉,藐视朝纲,有违祖制!”
“殿试在即,不可叫天下学子寒心啊,陛下!”
“请陛下明察!”
话音未落,他身后数名早已串联好的官员立刻鱼贯而出,纷纷附议。
“臣附议!”
“韩镇抚使手握镇抚司重权,已是国之爪牙,何须再与天下寒门学子争夺科名?”
“此举有失公允,确实会寒天下士子之心!”
“臣以为,韩之序此举,开了极坏的先河!”
“恐引朝野非议,动摇我大靖科举之根基,请陛下三思!”
言辞相当激烈,连动摇根基都来了。
可怪就怪在,就连立于百官之首,素来持重少言的内阁首辅陈阁老,此刻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他那双精明的眼中,也不难看出,对韩之序参加科举的不赞同。
一时间,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空气凝固。
龙椅之上,景文帝身坐高位,阴影遮住了他大半神情。
他静静地听着裴玉岑等人慷慨激昂的奏陈,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直到殿内激昂的陈词渐渐歇止,只余下几人粗重的喘息声回荡。
景文帝才缓缓抬起眼,锋锐视线落在了裴玉岑的身上。
他缓缓开口:“镇抚使身份暴露,确属意外,朕亦感惋惜。”
他顿了顿,给了众人一个喘息与消化的间隙。
“此事,朕已申斥过他,亦算小惩大诫。”
“镇抚司乃国之爪牙,京畿安危所系,断不可一日无主。”
“韩之序于任上,屡破奇案,功绩卓着,此乃众卿有目共睹。”
景文帝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将韩之序的功绩先摆在了台面上。
“至于其继任者,早已于暗中悉心培养,不日即可接掌镇抚司。”
“届时,韩之序便会卸下此重担。”
此言一出,裴玉岑心头猛地一震,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出了。
景文帝话锋陡然一转:“至于科举一事......朕,亦有考量。”
这话,这态度,就非常值得琢磨了!
“韩之序虽暂掌镇抚司,然其本心,仍是一介书生。”
“此次允其应试,亦是为察其心性,观其是否能真正抛却权位诱惑,潜心向学。”
“若他果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于国而言,是举贤任能;于他个人而言,亦可算将功补过之举。”
“何尝不是一桩美谈?”
景文帝的这一番话,如春风化雨,又似雷霆万钧。
不仅将韩之序参加科举的“不合规”轻轻揭过,更是将其升华到了“考察心性”,“为国举贤”的无上高度。
而且将韩之序即将卸任镇抚司一事,广告而告之,彻底堵死了裴玉岑等人所有可能发难的后路。
裴玉岑僵立在殿中,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的蟠龙金砖,直冲天灵盖。
他脸色青白交加,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让他诧异的是,陛下......竟如此旗帜鲜明地维护韩之序!
而更加惊恐的是,到底因为什么,导致了韩之序走上与上一世完全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