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在一旁急得眉峰紧蹙,见宋鹤鸣始终缄默不语,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鹤鸣,荣妃娘娘是自家亲姑母,有话但说无妨。”
荣妃唇角笑意不减,目光如炬地盯着宋鹤鸣,似要看透他心中所想。
“姑姑,我...我先前并不清楚府中资产底细。如今琳琅斋出了事,实在拿不出银两周转,才闹得一团乱麻。不过,事情都已妥善处置,只是……”
宋鹤鸣吞吞吐吐,神色窘迫。
“只是什么?”荣妃语气陡然转冷,“有话直说!你堂堂男儿,怎如此吞吞吐吐,拖泥带水?”
宋鹤鸣慌忙起身,脸色越加难看,终于还是说道:“只是琳琅斋还欠着外面铺子一千多两货款,实在无力偿还。”
“只是缺了钱吗?再无其他?”荣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压,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宋鹤鸣喉结滚动两下,挺直脊背重重点头,声音却不自觉发颤:“只是缺了银钱,再无其他。”
荣妃盯着他局促的模样,转身回到主位坐下,身姿端庄:“陈公公,去,把我今日准备的匣子拿过来。”
不消片刻,陈公公弓着背疾步而入,手中端着一个四角包着黄铜的檀木匣。
随着盒盖缓缓开启,几十张银票整齐叠放,顶层的金条泛着冷硬的光。
宋鹤鸣的呼吸陡然急促,耳边嗡嗡作响。
他早知道只要开口,姑姑一定会帮他,但是却没想到,她竟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
她在宫中虽有不少月例,但是平时偶尔接济侯府,再加上打点,应该所剩无几。
哪能有这么大笔银子。
他突然想起来,姑姑刚封了嫔回府省亲那次,他因为舍不得她离开而哭闹不止。
荣妃抱着尚且年幼的他乖哄,哄着哄着说起宫里的故事,说金丝雀被困在笼子里的无奈。
她前段时间才因为他禁足……
此刻,眼前的金条仿佛化作无数锁链,缠绕在他和荣妃身上。
“姑姑…”他踉跄着上前半步,喉咙像被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酸涩得发疼,“您在宫里…这些…”
话音未落便被荣妃抬手打断,她的眼神温柔却坚定:“我卖了一些之前皇上赏赐的首饰,都是些旧款,不喜欢了。”
稍作停顿后,荣妃目光灼灼,语调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长辈威严:“之所以给你这么大一笔,不光是让你解决当下的困境,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你同知念和离了,还年轻,还需要再找。如今侯府连一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哪家的高门贵女愿意嫁进来?”
宋鹤鸣盯着那装满银钱的匣子,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只觉匣子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姑姑,我不打算再娶。”
“你还对那个戏子念念不忘?”荣妃骤然变了脸色,语气凌厉如刀,字字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放着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要,非要为个下九流的……”
不等宋鹤鸣开口辩解,宋老太太已慌慌张张地接过话头:“没有没有!鹤鸣他跟那个许阿狸已经断了!宅子拿回来那日,许阿狸就说以后同鹤鸣,同侯府再无瓜葛!”
她一边说,一边焦急地朝宋鹤鸣使眼色。
荣妃神色冷若冰霜,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她说再无瓜葛?若不是她,你也不至如此。”
“姑姑,与阿狸无关!”宋鹤鸣向前半步,眼底满是急切,“之前送她东西,都是我自愿的,带她去狩猎场,也是我执意而为……”
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喉间像是哽着块烧红的炭,灼得生疼。
即便两人缘分已尽,那些未兑现的承诺仍像倒刺般扎在心头,说好赠予的宅子被收回,许诺的明媒正娶成了泡影,这份愧疚如附骨之疽,至今难以消解。
宋老太太闻言重重咳嗽,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怒意:“咳咳!你如今还护着她?我听管家说,她近日又盯上定国公府的次子赵承煜了!一个戏子,整日勾三搭四,下贱胚子就是改不了本性!”
她越说越激动,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宋鹤鸣鼻尖。
在她心里,许阿狸就是搅散宋鹤鸣和沈知念婚姻的罪魁祸首,字字句句都裹挟着积怨。
荣妃轻抿茶汤,瓷杯与盏托相碰发出清响,终于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既然你们已经断了,那就不要再提了。”
她放下茶杯,凤目扫过呆立的宋鹤鸣,“后面再寻一个高门贵女,除了琳琅斋,其他处处都要用银子,你且收下,莫让别人再看了侯府的笑话。”
“我知道了,谢谢姑姑。”宋鹤鸣双手郑重接过匣子,檀木的凉意透过掌心,却抵不过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宋老太太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荣妃:“我听闻,皇上给玲珑郡主和定国公府的次子赐婚了!那个赵小公子回了南洲城,他们这桩婚事有没有可能成不了……”
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探询意味。
荣妃艳红的指尖缓缓转动着茶杯,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皇命难为,不能成也得成,除非……”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如同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断裂。
宋老夫人瞬间敛去脸上的好奇,屏息等着下文。
可荣妃却忽然展颜轻笑,将话题抛向宋鹤鸣:“怎么,鹤鸣,你对玲珑郡主有想法?”
“姑姑,我方才就说了,暂时没有再娶妻的打算。”
宋鹤鸣垂眸敛目,将眼底翻涌的情愫尽数压下,没有将他准备等待沈知念回来的话和盘托出。
他心里坚信,沈知念和裴淮年的婚事绝对不是沈知念真心想要的,里面一定是有隐情。
只要拨开云雾,待一切尘埃落定,沈知念到时候一定会回到他身边的。
“没有娶妻的打算?说的这是什么混帐话!”宋老夫人重重一拍扶手,雕花红木发出闷响,“你已经二十有二,至今尚无子嗣!你作为定远侯,肩负着传承侯府的重任!哼,宋鹤山只比你大一岁,如今膝下已有三子!若不是我……”
她骤然收声,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几近咬牙切齿,“难道你想把定远侯的位置拱手让给他的儿子?”
荣妃垂眸摩挲着护甲,良久未发一言,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宋老夫人平日里总带着和善的笑,外头人人都道定远侯府老夫人仁善宽厚,即便侯爷早逝,她仍将一众庶子庶女、姬妾姨娘照拂得妥妥帖帖。
可府中上下都知晓,那些见了她就战战兢兢的庶出孩子们,不过是活在她精心编织的威压之下。
唯有宋鹤鸣飞黄腾达,彻底断了旁人觊觎侯府爵位的念想,她才会施舍几分虚情假意的慈爱。
“三弟的儿子也是父亲的血脉,”宋鹤鸣梗着脖子,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我若是一辈子无子嗣,把爵位给他又何妨?”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宋老夫人胸口,她猛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底满是怒色:“你!你这逆子……”
颤抖的手指指着宋鹤鸣,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荣妃幽幽叹了口气,望着侄子那张倔强的脸,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哭着让他不要再进宫的孩童。
心性纯良既是他的护身符,也是致命的软肋,这份天真不知给他招来了多少明枪暗箭:“鹤鸣,你母亲说得在理。过两日便是秋收节,皇上今年开恩与民同乐,要在宫外设宴。届时你也去走走,若有合眼缘的姑娘……”
她顿了顿,语气不自觉放柔,“姑姑亲自为你保媒。”
宋鹤鸣攥紧衣角,对上姑姑关切的目光,又瞥见母亲铁青的脸色,终是泄了气,闷闷应了声:“知道了。”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宫了。”荣妃扶着陈公公,凤冠上的点翠钗子随着起身的动作轻晃,映得她眼底的疲惫愈发明显。
宋鹤鸣送她到定远侯府门前。
荣妃正要上轿,又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嘱咐道:“知念已经嫁给裴淮年了,你以后不要再打扰她,还有,裴将军是镇国将军,皇上十分信任他,你若是还听我的,就与他搞好关系。”
宋鹤鸣抿着唇,直直地看向荣妃。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青筋在皮肤下微微凸起。
见他这副表情,荣妃又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说道:“鹤鸣,若是你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需要耐住性子,等待机会,而不是这般鲁莽,吵着闹着,就像一个小孩子,只会把桌子上的糖果都扯到地上,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姑姑。”宋鹤鸣回道。
......
“陈公公,我交代的都办妥了吗?”隔着轿子的帘子,荣妃突然问道。
陈公公压低嗓子:“办妥了,该送的都给将军府送过去了,只是将军夫人不在家,来人回复说,是将军的大嫂做主收下的。”
荣妃淡淡“嗯”了一声。
陈公公突然问道:“荣妃娘娘,皇上把秋收节防务一职交给了裴将军,为何您不争取一下,让小侯爷辅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