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甫府后山的惊心动魄、以及外界此刻可能正在进行的种种纷扰以及阵道的探讨截然不同,法华寺后山那方灵气氤氲的洞府,以及那座庄严肃穆的七层藏经阁内,弥漫着的却是一种近乎怪异而平静的祥和。
戒色和尚的日子,过得简直是神仙般的逍遥自在,堪称寺内一绝。
白日里,藏经阁便是他的专属道场。他依旧毫无高僧形象地盘踞在靠窗那片被阳光打磨得温润光滑的地板上,整个人沐浴在流金般的暖阳之中。身边堆积如山的经卷,如同潮汐般轮换,一批刚读完,另一批便已悄然堆起。
他阅读的速度快得惊人,厚厚一卷贝叶经或是铭刻着古老梵文的玉简,往往只消半个时辰便能通读完毕。那双细小的眼睛时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纸背,精准捕捉字里行间隐藏的佛法真意;时而迷蒙如深秋晨雾,陷入无边无际、深沉如海的思索;时而又精光爆闪,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虚空中划出一道道玄奥莫测的轨迹,指尖仿佛牵引着无形的道韵,显然是心有所感,悟得了妙处。
让暗中时刻观察的慧明等人。惊异得合不拢嘴的是——这位行事乖张、扛着佛宝招摇过市的野和尚,看完的书,竟然会自己动手放回去!而且放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位置分毫不差!这与他平日里那副暴发户般粗鄙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有时会从藏经阁最偏僻的角落、积满厚厚灰尘的书架上,翻出一些早已被遗忘的冷僻孤本。津津有味地看完后,他竟还会随手拂去封面上沉积的岁月尘埃,再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感,将其归回原位。
夜幕降临,戒色便回到那灵气浓郁的洞府。偶尔,洞府门口会飘出一点凡俗的烟火气——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一些低阶的灵谷、鲜嫩的山菌,甚至会在月黑风高之际,偷偷溜到后山清澈的小溪边,施展佛门点化神通,让几条肥美的鱼儿自愿献身。
接着,他便在洞府门口架起一个小巧的炉子,将食材串好,烤得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火中,腾起诱人的香气。他盘腿坐在洞府前那块光滑的大青石上,一手油腻腻地抓着烤得焦香的鱼,另一只手则拎着个不知从何处化缘得来的精致玉葫芦——里面装着寺里秘法酿造、清冽醇香的素酒。对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他吃得满嘴流油,喝得摇头晃脑,时不时还扯开破锣嗓子,哼上两句不知名的佛偈小调。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活脱脱就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俗谚的最佳写照。
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任何引人注目的异动。没有试图触碰寺内任何一处核心禁制,没有旁敲侧击地打探任何机密要事,甚至对于那些远远望见他便如避蛇蝎、绕道而行的普通僧众,他也只是咧着嘴,露出那口白牙,笑呵呵地点点头,从不主动上前招惹。
这份安分守己,日复一日,竟成了法华寺后山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起初,慧德住持和几位长老依旧提心吊胆,杯弓蛇影,生怕这尊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瘟神又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每日都有专人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时间如同流水般静静淌过。戒色和尚的生活轨迹单调得近乎刻板。藏经阁看书、洞府门口烧烤、偶尔在洞府里鼾声如雷地呼呼大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那份对浩瀚佛经近乎痴迷的专注。虽然盘腿看书的姿势实在有碍观瞻,但那看完书后主动归位的良好习惯,甚至那偶尔飘散出来、挑战着寺规清规的烧烤香气,都像温水煮青蛙般,一点一滴地消磨着慧德等人紧绷如弦的神经,不知不觉间,那份高度戒备竟松懈了下来。
“住持师兄。”在静谧的禅室内,慧明长老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懈,“这……这野和尚,似乎……真的只是在参悟佛法?”他顿了顿,补充道,“藏经阁的师叔日日看在眼里,说他翻阅的典籍虽杂,却从未试图触碰核心秘藏,看完也都规规矩矩放好,倒像是真心求索。”
“是啊,”另一位长老捻着胡须接口,脸上往日的戒备之色淡去了许多,“除了那口腹之欲难以割舍……其他方面,倒真像个摒弃外物、一心向道的苦行僧。后山洞府那边的灵气波动也异常平稳,全无修炼邪功或是秘法的迹象,只是在自然吐纳……”
“更奇的是,”又一位长老插话道,“他有时翻阅一些艰深晦涩的古卷,眉头紧锁,仿佛遭遇关隘,却也不见焦躁,只是静静思索,那份定力,寻常僧众也未必能有。”
听着师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慧德住持只是沉默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那圆润的木珠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心中的戒备高墙,其实也在日复一日平静中,被无声地侵蚀了大半。回想那野和尚每日沉浸在经卷海洋中的专注神情,那偶尔因悟得妙处而双眸绽放的智慧光芒。
若不是脑海中时刻盘旋着那根威能惊世骇俗的宝杖、那化缘时的霸道手段、以及其深不可测的实力带来的压迫感,慧德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这或许真是一位大隐隐于寺的得道高僧,只是其行事作风过于离经叛道了些。
“唉……”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慧德喉间溢出,饱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与苦涩。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若非当初我等贪念作祟,妄图强占他那宝杖,惹下这段孽缘因果……或许,看在同是佛门弟子的份上,我法华寺非但不会损失惨重,反而能多一位佛法精深、足可为座上宾的奇人异士……”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心湖,连他自己都被惊了一跳,随即一股更深的懊悔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是啊!一切的根源,不正是他们七人见宝起意,贪欲蒙心吗?若无那场处心积虑的诬陷与恃强凌夺,又怎会引来这位手段莫测、偏偏还占着理的佛爷?白白赔上了镇寺佛宝、万枚灵石、后山最好的洞府,更要命的是,整座寺庙上下,终日活在提心吊胆之中!这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下贪婪之因,必得苦痛之果。这最浅显的佛理,他慧德参禅打坐几千年,本该比谁都透彻明白。可事到临头,面对那惊天动地的至宝诱惑,那点修行了几千年的佛心,终究还是被尘垢蒙蔽,炽盛的贪念如野火燎原,瞬间压倒了理智清明。终究是……道行不够,定力不足啊!
慧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落在那座沐浴在金色夕阳中的藏经阁上。一个胖大的身影正蜷在窗边,抱着一卷比砖头还厚的古经,看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夕阳的金辉洒落在他身上,本该勾勒出一幅充满禅意与智慧的画卷。然而,只因为那身影的主人是戒色,这幅画面便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感。这荒诞,又像一面无比清晰、无比刺目的镜子,映照出他们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高僧内心深藏不露的贪、嗔、痴、慢。
慧德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比之前更深沉、更悠远的叹息,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禅室里幽幽回荡,久久不散。这自种的苦果,终究还是要他们自己,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下去。至于那位看似安分的佛爷,何时会再次展露他那令人胆寒的獠牙?慧德心中,已是一片茫然,不敢再深想,唯余一片沉甸甸的、对未知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