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地界,相较于兖州的兵戈扰攘,多了几分安宁。
官道两侧,田垄间的禾苗已染上初秋的淡金,微风拂过,掀起层层麦浪。
偶有农人肩扛锄头,自田埂走过,望见张飞那黑塔般雄壮的身影,眼中虽有敬畏,却无半分惊惧之色,反而透着几分熟稔与安心。
显然,这位声名赫赫的黑脸将军,在此地积攒下的,是实实在在的善名。
“哈哈哈,赵小子,瞧见没?前面那城廓,便是俺大哥的地盘了!”
张飞粗犷的手指指向远方隐约的城池轮廓,嗓门洪亮如炸雷,震得路旁落叶簌簌而下。
“保管让你小子开了眼界,知道啥叫真英雄!”
赵云顺着他所指望去,目光悠远,心中那份期待愈发炽热。
能让张翼德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将如此五体投地敬服之人,该是何等风采?
一路之上,张飞唾沫星子乱飞,将他大哥刘备的仁德宽厚、二哥关羽的忠义无双说得天花乱坠,赵云听在耳中,心中那素未谋面的兄弟二人形象逐渐清晰,充满向往。
尤其当得知关云长或许真能驱除那折磨自己已久的阴寒黑气时,他沉寂的心湖更是泛起了久违的波澜,燃起灼灼希望。
行不多时,高唐城巍峨的轮廓已在眼前。
城楼上的守卒远远望见张飞,立时神情一肃,腰杆挺得笔直,待二人近前,更是齐声高喝,声震四野:
“恭迎三将军回城!”
厚重的城门随即隆隆开启,无需片刻耽搁,二人策马径直入城。
城中景象与兖州迥异,街道宽阔洁净,两侧店铺林立,往来百姓虽衣着朴素,却面带安稳之色,一派井然有序、安居乐业的平和气象,远胜过许多徒有虚名的繁华之地。
张飞显然对此地熟稔无比,领着赵云左转右绕,穿过几条青石铺就的街巷,最终在一座府邸前勒马停下。
这府邸算不上高门大院,更无奢华雕饰,然其门庭肃整,院墙规矩,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气度。
“到了!”
张飞大笑着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抛给闻声迎出的仆役,蒲扇般的大手一挥,便迈开大步,风风火火地朝府内闯去。
“大哥!二哥!俺老张回来啦!瞧瞧俺给你们带谁来了!一个顶呱呱的好汉!”
人还未踏进门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已然响彻庭院。
赵云亦利落下马,掸了掸衣袍上的风尘,整肃仪容,这才沉稳地跟在张飞身后,步入这座令人心生敬意的府邸。
穿过整洁的前院,步入厅堂,两道身影瞬间吸引了赵云的目光。
只见厅上居中端坐一人,面色温润如玉,双耳垂肩,猿臂及膝,一双眼眸满含仁和宽厚之光,正是张飞口中那位仁德布于四海的大哥,刘备刘玄德。
其左下首,则端坐着一位身形更为魁梧的伟岸汉子,面若重枣,长髯飘飘,一双丹凤眼狭长有神,卧蚕眉凛凛生威,不怒自威,气势沉凝如山。
他手中正轻抚着一柄寒光凛冽的青龙偃月刀,刀身隐隐有龙吟之声,正是温酒斩华雄的关羽关云长。
听闻张飞那震耳的嚷嚷声,刘备抬首望来,脸上漾起温煦的笑意:
“三弟此番辛苦,回来了。”
关羽亦微微颔首,那双开阖间精光四射的丹凤眼,如同两道冷电,扫向张飞身后的赵云。
目光锐利,似能洞穿人心,但在触及赵云那清澈坦荡、不闪不避的眼神时,凌厉之气稍敛,多了几分审慎。
刘备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赵云身上,温和中带着一丝探询与好奇:
“这位壮士是?”
“大哥,二哥,这位便是常山赵子龙!”
张飞上前一步,咧开大嘴,毫不掩饰得意之色,
“俺在宛城遇到的好兄弟,一手枪法使得是神出鬼没,厉害得很!”
“哦?”
刘备闻言,眼中掠过一抹讶色,仔细看向赵云。关羽那对卧蚕眉也微微一扬,显然对能得张飞如此盛赞之人颇感兴趣。
赵云心神微定,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朗声道:
“常山赵云,字子龙,见过玄德公,云长公。”
声音清越沉稳,举止从容,不卑不亢,自有一番磊落气度。
“哎呀,子龙无需多礼!”
刘备见状,连忙快步走下台阶,亲手将赵云扶起,目光中满是欣赏。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青年,但见其身姿挺拔,猿臂蜂腰,一身白袍虽染风霜,却丝毫难掩那卓尔不群的英武之气。
眉宇轩昂,蕴藏浩然正气,眼神清澈明亮,只是在那眼底深处,似笼着一抹难以化开的郁结之色。
“翼德方才提及,子龙枪法超群,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刘备的语气诚恳,毫无矫饰。
“玄德公过誉了,云愧不敢当。”
赵云微微垂首,谦逊应道。
“子龙远道而来,鞍马劳顿,快快请坐,上茶!”
刘备热情地招呼着,亲自引赵云落座。
张飞坐不住,在一旁手舞足蹈、咋咋呼呼地将宛城中各方势力如何厮杀混战的经过粗略讲了一遍,其间凶险处,听得刘备与关羽也是时而颔首沉思,时而面露惊异。
赵云在旁静听,这才恍然,原来张飞竟能在那般龙蛇混杂、危机四伏的境况下一直潜藏于暗处,洞悉全局而未被任何一方察觉!
这份敛息匿踪的本事,当真深不可测,令人心惊!
待张飞话音稍落,刘备转向赵云,目光温和中带着关切:
“听翼德提及,子龙此番前来青州,似乎并非只为相见,可是另有要事?”
赵云闻言,眼神不禁微微一黯,那深藏的郁色又浮上眉宇,他点了点头,声音略显低沉:
“不瞒玄德公,云此行确有一事相求。云曾与吕布交手,被其诡异内劲所伤,体内侵入一股阴寒黑气,久治不愈,备受困扰。听翼德兄言道,云长公身负浩然正气,或可解此沉疴,故特来求助。”
他将自己如何受伤、黑气如何侵蚀经脉、难以根除的苦楚简略道出。
刘备与关羽听罢,面色皆是一肃,神情凝重起来。
关羽那双半开半阖的丹凤眼骤然睁开,精光灼灼,紧紧锁住赵云,仿佛要看透他体内情形。
片刻,他沉声开口,声音浑厚如钟:
“子龙,伸腕来。”
赵云心头一紧,依言伸出右手手腕。
关羽探出两根手指,沉稳地搭在赵云的腕脉之上,随即双目微闭,神态肃穆。
刹那间,一股浑厚磅礴、温热如烘炉的气息自关羽指尖渡入,缓缓流淌进赵云冰冷的经脉之中。
这股气息纯正阳刚,沛然浩荡,仿若一道初升的朝阳,驱散阴霾。
赵云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盘踞体内、阴寒刺骨、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生机的黑气,在这股浩然正气面前,竟如残雪遇骄阳,开始惊恐地蠕动、退缩,甚至有丝丝缕缕被消融的迹象!
虽然过程缓慢,但这久违的、自内而外的舒畅暖意,已让赵云精神陡然一振,看到了痊愈的曙光。
过了半晌,关羽才缓缓收回手指,睁开那双神光湛然的丹凤眼,颌下美髯微微飘动。
“此气果然阴寒诡谲,霸道异常,确非寻常内伤。”
他看向赵云,目光中透出几分赞许之色,
“吕布之勇,天下皆知,子龙能与其力战,逼其使出这等手段,已是难能可贵。更难得的是,你竟能凭自身坚韧意志,将此邪气压制至今,未令其深入心脉,实属不易。”
“云长公!”
赵云闻言,心中燃起更强烈的希望,声音不禁急切了几分,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期盼,
“此伤…可有根治之法?”
关羽沉吟片刻,伸手捋了捋胸前长髯,随即微微颔首,神情肃然:
“此气虽极为顽固刁钻,幸而尚未侵蚀心脉根本。关某不才,愿以自身所修浩然之气,为你一试。或可将其缓缓逼出体外,再行炼化。”
他话锋一转,又道:
“只是,此过程绝非一蹴而就,恐需旷日持久,且逼出邪气之时,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需子龙有大毅力,全力配合方可。”
“有救便好!”
赵云听闻此言,只觉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狂喜之情溢于言表,当即起身,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
“若能得云长公援手,除去此心腹大患,子龙纵万死亦不敢忘!区区皮肉筋骨之痛,何足挂齿!请云长公施为!”
“好!”
关羽见赵云意志坚定,眼中精光陡然一盛,赞许之意更浓。
“既如此,事不宜迟!”
他转向刘备和张飞,
“大哥,三弟,我需一处绝对清净之所,为子龙疗伤,期间切勿让人打扰。”
“二弟尽管放心施为!”
刘备立刻应道,脸上满是郑重之色,
“府中后院有间静室,最为雅致清幽,平日绝无人靠近,我这便带你们过去。”
当下,刘备亲自在前引路,将关羽和赵云带至后院一处独立的厢房。
静室内陈设简单,唯有一榻一几,果然清净异常。
关羽示意赵云在蒲团上盘膝坐好,凝神静气,收敛心神。
随后,关羽亦在赵云身后盘膝而坐,深吸一口气,双掌缓缓抬起,稳稳抵住赵云的后心要穴。
轰!
一股远胜方才探脉时百倍的浩然正气,如同决堤的江河,又似天降的熔岩,磅礴浩荡,纯阳至极,源源不断地涌入赵云体内!
刹那间,赵云只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烈日熔炉之中,周身经脉都似要被这股炽烈无匹的力量撑裂、焚化!
那潜藏的阴寒黑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灭顶威胁,立时发了疯般地狂暴反扑,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毒刺,在赵云的经脉内疯狂冲撞、撕咬、穿刺,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撕裂神魂般的剧痛!
赵云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牙关瞬间咬得咯咯作响,额角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转眼便浸透了背心衣衫,脸色更是苍白如纸,青筋根根暴起。
但他死死守住心神,牢记关羽的嘱咐,拼尽全力运转起自身那点微弱的内息,艰难地引导、配合着那股沛然涌入的浩然正气,如同两股洪流合力,对那顽固的黑气进行挤压、围剿、炼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静室之外,刘备与张飞屏息凝神,默默伫立在廊下,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关切,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静室内猛然传来关羽一声沉雷般的低喝:
“咄!”
声出如法随,威严赫赫!
紧接着,便听赵云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猛地张开嘴,“噗”地喷出一大口粘稠腥臭、色作乌黑的淤血!
那团污血落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竟发出“滋滋”的可怖声响,如同强酸泼洒,冒起缕缕带着恶臭的黑烟,将地面腐蚀出一个浅坑!
而随着这口蕴含着大量阴寒邪气的污血被逼出体外,赵云只觉那一直紧紧箍在身上的无形枷锁骤然崩断,淤积在胸口的沉重窒息感一扫而空,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与舒畅,仿佛拨云见日,重获新生!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清明取代了先前的晦暗,转头望向身后。
关羽的面色较之先前添了几分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耗力甚巨,然那双卧蚕眉下的丹凤眼,却依旧精光内蕴,神采逼人。
“幸不辱命。”
关羽徐徐收回抵在赵云背心的双掌,声音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沉稳如山。
赵云只觉体内那股如跗骨之蛆的阴寒彻底消散,周身气血运行畅快无比,当即翻身,郑重地俯身下拜,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却充满了无以复加的真挚与感激:
“云长公再造之恩,赵云没齿难忘!”
此番若非关羽以自身精纯浩气相助,那诡异黑气盘踞体内,后果不堪设想,或许此生都将受其困扰,武道再难寸进。
“子龙快快请起。”
关羽伸手,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扶起,
“些许微劳,何足挂齿。”
他仔细端详赵云气色,接着道:
“你体内邪气已然尽除,只是元气略有损耗,尚需一段时日静心调养,方能恢复如初。”
话音未落,静室门扉被轻轻推开,刘备与张飞快步而入。
见赵云虽面色尚显苍白,但眼神澄澈明亮,呼吸匀停有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刘备疾步上前,目光落在关羽略显疲态的脸上,满是关切:
“二弟,辛苦你了!”
张飞则是一声响亮的笑,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赵云肩头,震得他身形一晃:
“哈哈哈!好小子!俺就知道二哥出马,定能手到病除!快说说,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都轻快了,像卸了千斤重担?”
赵云感受到那份发自肺腑的关怀和体内久违的舒泰,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拱手道:
“多谢玄德公、云长公、翼德兄挂心,云此刻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已无大碍。”
刘备凝视着眼前这位风姿挺拔的年轻人,见其历经磨难而眼神愈发坚毅,心中喜爱更甚,暗赞道:
此子年纪轻轻,不仅武艺卓绝,更有此等坚韧心性,实乃栋梁之材,堪当大用。
(第六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