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寒夜血洗派出所
1991年10月6日凌晨2点15分,吉林市郊区的沙河子镇在寒风中沉寂。
派出所民警赵建军推着老式永久牌自行车拐进院门时,车头手电筒的光束首先照到了值班室窗户上——那几道在玻璃内侧蜿蜒而下的暗红色痕迹,在昏黄灯光映照下呈现出诡异的质感。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鼻腔里钻进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味,混杂着冬夜空气中特有的煤烟气息。
“祝所?”赵建军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枪套。
没有回应。只有北风卷着枯叶拍打铁门发出的“哐啷”声。
他放下自行车,车撑脚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地面投出一道窄窄的光带。赵建军拔出手枪,用脚尖轻轻顶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痉挛。
副所长祝晓强趴在办公桌上,头歪向右侧,深蓝色警服的后背浸透了粘稠的血液,在灯光下呈现出黑紫色的光泽。他的右手还搭在电话听筒上,仿佛最后一刻仍在尝试求救。搪瓷缸滚落在水泥地上,缸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被泼洒出的茶水和血渍浸染模糊,混合液体在地面蜿蜒流淌,已经半凝固。
赵建军强压住翻涌的恶心,枪口警惕地扫视着室内。就在这时,里间传来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是个孩子。
他两步跨到通往内间的门前,抬脚猛踹。木门应声洞开,走廊里的景象更令人心碎:治安员李卫国仰面倒在血泊中,胸口警服上有个边缘焦黑的弹孔,此刻竟然还在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双眼圆睁,瞳孔已经扩散,右手伸向走廊尽头墙角的方向。
墙角处,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蜷缩成一团,身上那件印着“米老鼠”图案的毛衣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迹。孩子裤腿上浸透了父亲的血,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肩膀剧烈颤抖,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那是哭到失声后仅剩的气音。
“小辉!”赵建军认得这是李卫国的儿子,他冲过去将孩子搂进怀里,同时持枪指向走廊另一端的黑暗,“没事了,警察叔叔来了……”
孩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
三分钟后,赵建军用值班电话拨通了市局总机,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沙河子派出所遇袭!两人牺牲!凶手有枪!重复,凶手有枪!”
现场勘查在刺骨的寒风中展开。法医初步勘验显示:祝晓强头部中弹,子弹从左耳后射入,贯穿颅脑;李卫国胸部中弹,心脏被击穿;两人均为近距离射击,弹道特征符合54式手枪。而最令人震惊的发现是——祝晓强腰间枪套空空如也,他的64式警用配枪不翼而飞。
这是三个月内吉林市发生的第四起涉警命案。消息像野火般蔓延,凌晨4点,吉林省公安厅厅长专线响起;天亮时分,公安部将此案列为“1991年全国第二号重案”,限期破案。
而此刻,没有人知道,这场血腥杀戮的序幕,早在78天前就已经拉开。
第一章:射钉枪与——检察院干部之死
时间倒流至1991年7月24日,中午12点08分。
吉林市龙潭区化工厂家属院3号楼前,46岁的市检察院干部常国义正推着自行车走进单元门洞。这是个典型的东北老式红砖楼,墙面斑驳,楼梯间里贴满了“疏通下水道”“换煤气罐”的牛皮癣广告。
常国义身材瘦削,背有些佝偻——这是常年伏案审阅卷宗落下的职业病。他今天心情不错,车筐里放着刚从机关文化宫领来的反腐展览手册,车后座用橡皮筋固定着一个蓬松的,那是答应给女儿常晓娟买的。女儿今年12岁,最爱吃工人文化宫门口老师傅做的。
他掏出钥匙准备开自家门锁时,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多年后,他哥哥常国梁在笔录中回忆:“我听见楼下有自行车停靠的声音,接着是国义说话,好像说了句‘你们干什么’——声音很短促,然后就是‘砰’的一声闷响,不像鞭炮,倒像是……像是用铁锤砸西瓜。”
常国梁当时正在二楼家里看电视剧《西游记》,白骨精刚变成村姑。他趴到窗台往下看时,只看见弟弟倒在单元门口,两个黑影正蹲在弟弟身边摸索着什么。其中一人从弟弟腰间扯下个东西塞进裤兜,另一人翻看了车筐里的提包。整个过程只有七八秒,两人随即跨上一辆黑色自行车,朝化工路方向疾驰而去。
常国梁想下楼,手刚摸到门把手,却听见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两个人竟然折返了!他吓得缩回手,慌乱中翻过阳台隔墙,躲进邻居家堆满杂物的储藏室。直到下午1点,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他才哆嗦着用邻居家电话报了警。
现场勘查报告(节选):
死者常国义,男,46岁,吉林市人民检察院控告申诉检察科干部。尸体位于龙潭区化工厂家属院3号楼一单元门口,呈俯卧位。
创口特征: 后枕部发现一处圆形创口,直径约1.05厘米,创缘皮肤呈星芒状撕裂,有明显灼伤及火药颗粒沉积。创口周围头发有烧焦痕迹。
致伤物: 于创口内提取到一枚长度为5.2厘米的建筑用射钉枪专用钢钉(扬州工具厂“火箭”牌配套钉),钉体附着脑组织及血迹。
现场物证: 单元门外侧垃圾桶内发现“火箭”牌射钉枪一把,枪身缠有黑色高压绝缘胶布,扳机斜上方有约1厘米长的焊接改造痕迹。枪体及钢钉表面未提取到有效指纹。
财物损失: 死者配发的54式手枪(枪号:吉A-03752)及枪套失踪,弹匣内5发子弹同时丢失。随身财物未损失。
初步判断: 凶手目标明确,即为抢夺枪支。使用改造射钉枪作案,手法专业,反侦察意识强。
吉化第二职工医院急诊科的刘医生后来回忆:“钢钉从枕骨大孔附近射入,穿透小脑,直达脑干。送过来时瞳孔已经散大,抢救只是走个形式。”
而常国义车后座上的,在混乱中被风吹散,白色的糖丝粘在路边的冬青丛上,在午后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第二章:错误的齿轮与血色九月
案发后,吉林市公安局立即抽调120名精干警力成立“7·24”专案组,由副局长王铁军坐镇指挥。侦查方向很明确:一是追查射钉枪来源,二是排查常国义的社会关系。
射钉枪的改造焊口成为关键线索。专案组对全市250多家工矿企业的机修车间进行拉网式排查,重点寻找能接触电焊机、角磨机且具备焊接技能的人员。
8月27日,转折点出现——却是错误的方向。
吉化公司103厂铆工王德勇来到专案组,神情紧张地交出一张烟盒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枪是我焊的,去年12月,李晓冬找我帮忙。”
据王德勇陈述,去年冬天一个傍晚,同车间的李晓冬骑着自行车来找他,车后座用麻绳绑着一把射钉枪,说扳机太松,想焊个卡口固定。他碍于情面,用车间的电焊机在扳机斜上方焊了个约1厘米长的焊口,事后李晓冬塞给他两包红塔山香烟。
“李晓冬,23岁,吉化103厂铆工,1988年进厂,三次旷工记录,无前科。”专案组会议室的烟雾中,刑警队长念着档案,“身高1米7左右,与目击者描述的‘矮个子歹徒’特征相符。”
8月28日晚,李晓冬在家中被抓获。审讯持续了四天三夜。
9月1日深夜11点,审讯室门打开时,负责审讯的刑警出来汇报:“撂了。承认和他哥李晓峰一起作案,枪扔松花江了。”
专案组立即组织人手在疑似抛枪江段进行打捞。时值初秋,松花江水势不小,干警们用磁铁、拖网连续作业三天,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记错位置了?”有人质疑。
但破案压力如山倒——检察院干部当街被杀、配枪被抢,上级每日催问进展。9月2日,专案组决定先将李晓峰抓捕归案。
李晓峰的审讯却异常艰难。这个比弟弟高大壮实的汉子咬死一句话:“我没杀人,我弟是被打怕了胡说。”
就在专案组内部对是否定案产生分歧时,9月17日,又一桩命案如惊雷炸响。
郊外玉米地里,出租车司机白志强的尸体被发现。
致命伤在头部——54式手枪近距离射击。弹道比对结果出来时,王铁军副局长摔碎了茶杯:“和常国义丢的枪匹配!李晓冬要是凶手,枪怎么会还在外面杀人?!”
专案组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有人提出“李晓冬可能将枪转卖”的假设,但更多人心知肚明:抓错人了。
而真正的恶魔,正握着那把沾满鲜血的54式手枪,在黑暗中露出獠牙。
第三章:指纹档案室里的曙光
沙河子派出所遇袭案后,公安部督办令压得吉林警方喘不过气。王铁军副局长在全市公安系统大会上立下军令状:“3000名干警全部停休!就是把吉林市每一寸土翻过来,也要揪出这两个畜生!”
真正的突破口,来自一个即将退休的老警察。
谢海林,58岁,昌邑公安分局技术科的老资格,一辈子和指纹打交道。在电脑指纹库尚未普及的1991年,四万多份前科人员的指纹卡片,全都存放在市局档案馆那些沉重的铁皮柜里。
“现场提取的残缺指纹有7个特征点,”谢海林戴上老花镜,对三个年轻助手说,“咱们要从四万份里,找出能对上号的。”
档案馆没有窗户,只有几盏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四个人每天工作14个小时以上,放大镜下的指纹纹线像一条条迷宫般的河流。年轻民警小陈揉着发红的眼睛抱怨:“谢师傅,这跟大海捞针有啥区别?”
“命案必破,这是规矩。”谢海林头也不抬,“只要凶手在咱们这儿留过档,他就跑不了。”
12月18日上午10点,第27天。
谢海林的手忽然停住了。他举起一张泛黄的指纹卡片,对着灯光反复比对,呼吸渐渐急促。
“你们看这个,”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斗型纹的核心位置,这个分叉点,还有这条终止线——和‘9·25参茸加工厂抢劫案’现场指纹的吻合度超过80%!”
卡片上的名字是:张小林。
档案显示:张小林,男,26岁,吉林省冶金建设公司工人,1983年因盗窃罪被判刑3年,1986年刑满释放。照片上的年轻人留着寸头,眼神阴鸷,嘴角下撇,透着一股戾气。
更关键的是社会关系排查结果——张小林的邻居、好友邹广强,吉林化工设备厂电焊工,身高恰好1米7,具备改造射钉枪的技能。
“就是他!”王铁军副局长拍案而起,“抓!”
第四章:筒子楼里的抓捕与两把血枪
1991年12月18日晚8点,昌邑区兴华街筒子楼。
这是个典型的工人聚居区,楼道里堆满煤球和白菜,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腌酸菜的味道。8名便衣干警分成两组,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楼栋前后出口。
刑警李刚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张小林家斑驳的木门:“张师傅在家吗?居委会的,查暖气漏水。”
门内沉默了几秒,传来警惕的声音:“我家暖气管子好着呢。”
“不行啊,楼上邻居家漏得厉害,得挨家查查源头。”李刚的声音很自然,右手却已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门开了一条缝。张小林半张脸出现在门缝后,眼睛扫视着门外——就在这一瞬间,李刚猛地用肩膀撞开门,身后干警一拥而上!
“干什么!你们——”张小林的惊呼被按倒在地的闷响打断。手铐“咔嚓”锁住手腕时,他还在挣扎:“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人!”
路过邹广强家门口时,李刚眼角余光瞥见——门缝下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不对劲!”他打了个手势,两名干警飞起一脚踹开邹广强家的木门。
屋内,邹广强正慌慌张张地将一个布包往床底下塞。床垫被掀开的瞬间,所有干警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把54式手枪,枪身上的磨损痕迹与常国义丢失枪支的描述完全吻合。
一把64式警用手枪,枪套上绣着的警号清晰可辨:吉警-0217——那是祝晓强的警号。
“全都不许动!”枪口齐刷刷指向瘫软在地的邹广强。
第五章:83严打种下的恶之花
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邹广强的心理防线在两个小时彻底崩溃。这个身材矮小的电焊工哭得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地吐露了一个延续四年的血腥复仇故事。
而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1983年那个炎热的夏天。
“那年我18岁,刚进冶金建设公司当学徒。” 张小林在后来单独审讯时,语气反而异常平静,“车间主任让我把一批废铜丝送到仓库,我顺手拿了一小卷——真的就一小卷,想给妹妹做个铁丝毽子。”
谁也没想到,1983年全国“严打”风暴刮到吉林时,每个单位都有抓人指标。车间主任交不齐人数,就把张小林报了上去:“多次盗窃生产物资”。
“审判就用了20分钟。”张小林冷笑,“我说我就拿过一次,法官说‘严打期间从重从快’。三年劳改,就因为一卷值不了两块钱的铜丝。”
在劳改农场,他遇到了邹广强——这个同样因为“流氓罪”(实则是和女邻居多说了几句话被举报)入狱的年轻人。狱中的欺凌、侮辱,像毒液一样浸透了两个年轻人的心。
“他们毁了我一辈子。” 张小林盯着审讯室的墙壁,眼神空洞,“那我就毁掉更多人的一辈子。警察、干部……这些穿制服的,都该死。”
1987年冬天,两人在江南炼油厂附近用匕首捅死了第一个无辜路人。“那是练胆。”邹广强颤抖着交代,“张小林让我把内脏挖出来埋了,说这样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从那时起,恶魔正式出笼:
· 1988年7月,龙潭山晨练青年被射钉枪击杀;
· 1990年2月,夜归工人被射钉枪击伤(“测试威力”);
· 1990年11月,便衣铁路警察被杀(未携带配枪,只抢到空枪套);
· 1991年7月24日,检察院干部常国义被杀,抢得54式手枪;
· 1991年9月17日,出租车司机白志强被枪杀;
· 1991年9月25日,参茸加工厂抢劫,两名值班人员遇害;
· 1991年10月5日,沙河子派出所遇袭,抢得64式警用手枪……
“我们没想跑。”张小林最后说,“枪里的子弹打光,我们就自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经最终核实,张小林、邹广强团伙在四年间共作案11起,致19人死亡,3人重伤。被抢枪支两把,子弹47发。
终章:枪声与余生
1992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十二,吉林市剧场公审大会。
能容纳千人的剧场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当法警将张小林、邹广强押上台时,台下爆发出海啸般的怒吼。
“枪毙他们!”
“畜生!”
矿泉水瓶、纸团雨点般砸向审判台。张小林面无表情地站着,邹广强则双腿发软,需要两名法警架着才能站稳。
法官宣读死刑判决书用了整整四十分钟。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八个字落下时,剧场里响起长久的掌声——那掌声里掺杂着愤怒、悲痛,以及迟来的慰藉。
三天后,2月18日上午,吉林市郊区刑场。
北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行刑队员的脸上。张小林在最后一刻提出想见妹妹一面,被依法拒绝;邹广强则哭着向父母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两个罪恶的生命在1992年寒冷的早春画上句号。
而那些被改变的人生,却要继续跋涉漫漫长路。
祝晓强的妻子王洪娟,在丈夫牺牲那年才32岁。这位中学语文老师此后没有再嫁,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2011年,儿子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入职深圳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送儿子南下的火车月台上,王洪娟反复叮嘱的就一句话:“出警一定要穿防弹衣,妈不盼你立功,只求你每次都能平安回家。”
常国义的女儿常晓娟,如今已成为一名检察官。办公室抽屉深处,一直珍藏着一张已经模糊的照片——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礼物。每次承办重大案件感到疲惫时,她都会看看那张照片:“爸,您没走完的路,女儿替您走。”
老刑警谢海林因破案有功获得的三万元奖金,他分文未留:一万给了牺牲同事家属,一万捐给了希望工程,剩下一万作为“青年民警培训基金”。“我干了一辈子警察,”退休那天他说,“最欣慰的是没让一个凶手逍遥法外,最难过的是看着战友倒下。”
这场持续150天的追凶,最终以正义的枪声告终。但它在吉林公安史上刻下的伤痕,至今仍在隐隐作痛。每年新警入培训,这个故事都会被反复讲述——不仅为了缅怀,更为了警示:
罪恶的种子可能萌芽于任何一个看似微小的不公,而警察肩上扛着的,从来不只是自己的安危,更是一座城市的安全,是千万个家庭的完整,是那些牺牲战友未竟的誓言。
血写的教训,当用忠诚去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