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凝云去过一次大牢之后,和明晏说请她按律发落。
明晏看了她许久,答应了。
杜荀按照律例,定了斩立决,因此事推了许久,近日重查又引起讨论,禹州城议论纷纷,商议之后便定为三日后在城郊刑场行刑,百姓可观。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迅速传遍禹州。
行刑这一日不少禹州百姓早早就围满了街道,看着从官衙推出来的囚车。
张氏带着枷锁窝在囚车里,眯着眼看了一眼许久不曾见过的太阳,忽然觉得很轻松。
跟着囚车到刑场的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都要去看看这杀夫的毒妇是何模样。
可是和预期倒是不一样,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而瞧着瘦小憔悴,有些可怜。
到了刑场,施凝云特意请示过明晏,穿上官服,捧着卷宗朗声诵读了张氏的罪行。
包括她这些年在李家受的折磨。
人群中有李家的邻居,也都佐证了这些话。
张氏听完诵读,原本死气沉沉的眼动了动,无声流下两行泪。
施凝云合上卷宗,掷地有声,“律法森严,杀人偿命,只是张氏在夫家深受十年折磨,这才一朝承受不住为了孩子反抗,情有可原,若有人为她请命,相信苍天垂帘,朝廷怜悯,亦可免她死罪。”
围观百姓鸦雀无声。
施凝云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情景。
转头看了一眼漠然的张氏。
又扭过头,道:“她只三十岁,可面容如同四五十岁般苍老,若非在夫家受尽折磨,何至于此。”
“在座的各位妇人娘子,谁不曾在夫家受过委屈,难道不能理解张氏的过错?她有罪该罚,可其情可悯,并非该死不可。”
底下有百姓道:“这位女官,您怎能为一杀人犯说话?”
施凝云冷肃道:“我不是在为杀人犯说话,我是在为所以嫁人后有苦难言只能委曲求全的女子说话。今日我若不为张氏说话,改日若是我在夫家被欺辱之时,何人能为我说话?难道我们女子合该低人一等?嫁了人也要被夫家踩在脚下羞辱不敢反抗吗?”
又看向围观百姓道:“今日你们可想一想,张氏所遭遇的,你们可曾遭遇过,张氏的委屈,你们可能感同身受?若是大家都觉得她该死,本官也无话可说。只是今日你们懦弱了,他日也就不能怨老天没给你们机会反抗。”
施凝云深施一礼,退下刑台,路过张氏时,罕见看到张氏那死水无波的眼中有着浓浓的感激。
施凝云突觉心中压抑,看了看天。
离行刑的午时还不到两刻钟。
人群议论纷纷,刽子手已经在磨刀准备。
正巧这时有人喊道:“她那夫君可以将孩子妻子往死里打,这么多年就因为没打死人就半点儿事没有,若是他不死,张氏和她的孩子岂不是早晚要被他打死?”
施凝云循声望去。
秦氏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义愤填膺站在人群里。
“咱们这嫁了人的妇人,谁不曾在夫家受过气受过委屈,张氏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子,若非被逼急了,能被打了十年才想起反抗吗?她刚嫁人时何曾不是美丽娇俏,若是在夫家过得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谁都有一把辛酸泪要说,秦氏开了头,底下就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是啊,前些年我们老家村子里一男人喝醉打死了他的妻,也没有拉去砍头啊,关了几年就出来了。”
“关几年就不错了,我们那儿一有钱的富商,拿药给妻子喂死了,扶正了小妾,什么事儿也没有。”
“咱们女人什么时候被当人看过啊。”
......
施凝云看着百姓们议论,嘴里说的都是不公不平之事,只是这些人好像都是麻木了,也没有什么悲痛的表情。
这时有人道:“张氏也可怜,不然也关她几年算了。”
也有不和的声音,说她杀夫,天理不容,本就该死。
这声音还不小,不少男人说得唾沫横飞,一副丈夫为天的模样。
这下算是彻底吵了起来。
有些泼辣的直接叉腰和那些嘴脸难看的男人吵了起来。
不过就是男人打女人行,女人打男人就不行,没道理。
“要不是李郎不要脸打人家十年,还打孩子,孩子那可是当娘的命根子,谁不跟他拼命!”
“就是,张氏少时那可是几条街出了名的美人,咱们是眼看着她老下去的,那李郎是什么吸人精气的恶鬼吗?不然怎么把人蹉跎成这样!”
“谁没嫁过人,男人那些臭毛病谁不知道?说得好听是撑门立户的男子汉,结果离了妻子老娘,连个饭都煮不熟,呸!”
……
施凝云看着台下众人的讨论,如今观刑台上明晏身边,眼里隐有些激动。
“殿下,若有足够多的百姓为张锦娘求情,她就能免于一死,徒刑即可。”
明晏点头,心里也松快了些。
底下的人,或是为张氏说话,或是说着自己的事。
这时才知自己那些说起来像是小事,实则一直哽在喉咙煎在心头的委屈,竟然和大多数姐妹产生了共鸣,一说起就停不下来。
更是觉得张氏杀夫情有可原,判死刑太惨了。
不好的婚姻像是用文火在铁锅里煎肉,看似只伤了皮肉,实则时间一长,里面也烂了。
谈到后面更是不少热心肠的求情,让对张氏网开一面,免其死罪。
人有从众,张氏可怜,一人起头,谁也愿意多说一句干这事。
施凝云看着底下整整齐齐喊着请公主对张氏从轻发落的声音,激动不已。
明晏和身旁江逢商量了下,由江逢出面安抚。
“本官与公主商议过,张氏虽杀人恶劣,但其情可悯,既然诸位百姓为她求情,本刺史也觉得可网开一面,免其死罪,改徒刑七年以观后效。”
底下百姓沸腾,大喊英明。
张氏迷迷糊糊看着底下高兴的人,听着为她求情说她熬过七年牢狱就能重新做人的人。
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大哭大嚎,声声凄切,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叫,几乎要将自己这些年的委屈隐忍全部哭出来。
哭嚎声响透刑场,凄厉又痛彻心扉,双手双脚被铁链锁住,瘦成皮包骨的脸看着痛苦万分。
原本吵吵闹闹的围观百姓都安静了下来,心软的更是听得抹泪。
秦氏在人群中朝她喊道:“张锦娘,别哭,以后好好过。”
张氏痛哭一场,朝着声音处望去,感激看向秦氏,朝她磕了个头,
又转头看向观刑台上的众人,也磕了一个,施凝云眼眶发红朝她鼓励点了点头。
张锦娘最后目光定在一处,浑浊无光的眼里只有失望和死气。
嘴巴动了动,说着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
施凝云正要下去看,忽然见她突然爆冲起来,四周差役心里一惊,拔刀对着她。
围观的百姓也惊叫出声。
随后,万籁俱静。
张锦娘竟是一头朝着旁边刽子手磨好的刀上撞去,脖子卡在刀上,鲜血喷溅,脸上是带着惧怕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