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惶惶之下，往日里车水马龙、喧嚣繁华的街市，如今冷清了许多。
偶有行人，也大多行色匆匆，以袖掩面，唯恐吸入那致命的瘴气。
城中各大药铺，凡是能与痢疾、霍乱沾上边的药材，几乎在瞬间便被抢购一空，价格更是翻着跟头往上涨，即便如此，依旧是一药难求。
顺天府衙门倒也组织了些人手，每日在主要街道上泼洒石灰水，试图净化空气。
只是，这般作为，对比那汹汹疫情，无异于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东宫，毓庆殿。
太子赵瑞端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几份来自顺天府和京畿卫的紧急奏报。
他的脸色铁青，眼神阴鸷，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殿下，城南、城西也发现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蔓延得如此之快？
数日前，陈进那张写满焦灼与忧虑的脸，以及那些在他听来危言耸听的警告，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
懊悔，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若是当初听了陈进的，立刻采取雷霆手段……
不，不是他的错！
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是他们隐瞒不报！
父皇若是知晓他曾那般轻率地将一位太医的示警斥为无稽之谈，还因此耽误了最佳的控制时机……
那后果，他不敢深想。
恐惧，夹杂着一抹不甘与怨怼，让他几乎要失控。
他猛地一拍书案，霍然起身，指着阶下战战兢兢的几个属官，怒声斥骂。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为何不早报实情？疫情都到了这般田地，你们才来告诉孤！”
“陈进呢？他不是太医院院判吗？为何没有控制住疫情？！”
属官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们将头深深埋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不说出。
一旁的福公公也是一脸惶恐，连连叩首。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拿出章程来应对才是啊！”
“再这么拖下去，若是、若是传到万岁爷耳中，那可就……”
这位太子爷，平日里看着还算沉稳，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这般沉不住气？
真要让皇上知道了，别说太子之位，怕是连他这个贴身内侍都得跟着掉脑袋！
赵瑞如同被针扎了一般，骤然止住了怒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倏地转过身，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袖袍翻飞。
父皇……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电般射向福公公。
“快！速速去宣太医院院判陈进！”
“立刻！孤要马上见到他！”
“是！”
福公公闻言，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膝盖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起身，便慌不择路地冲出了毓庆殿。
夜色，早已深沉如墨。
不多时，福公公便引着一身风尘、满面倦容的陈进，快步走进了灯火通明的毓庆殿。
陈进的官袍上，还沾染着些许药味与尘土，眼下亦是一片浓重的青黑，显然是连日操劳，未曾好眠。
这位太子殿下，总算想起他来了么？
只是不知，这深夜急召，又是为了什么。
是问责，还是终于肯正视这场灾祸了？
无论如何，该说的，他还是会说，该做的，他也绝不会退缩。
他上前几步，对着御座之上的赵瑞躬身行礼。
“微臣太医院院判陈进，参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深夜召见，所谓何事？”
赵瑞冰冷的目光，如毒蛇般落在陈进那张疲惫却依旧平静的脸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抹刻意施恩的傲慢。
“陈进，孤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陈进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谨。
他微微垂首，语气带着几分惶恐。
“微臣愚钝，不知身犯何罪，更不敢当殿下‘折罪’二字。”
此人竟还想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数日前自己苦谏之时，他那般轻蔑不屑，如今大祸临头，却又想找个替罪羊。
赵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重重一哼，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不知？”
“陈院判，你身为太医院院判，食君之禄，本当以济世安民为己任。”
“然则，京城灾后，人心惶惶，你非但不能安定人心，反以虚言耸听，散布所谓霍乱之论，致使流言四起，民心动荡！”
“更有甚者，你不思向孤陈情实况，反自作主张，擅离职守，私联外臣！”
这话语，字字诛心，颠倒黑白到了极致。
陈进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顿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赵瑞的视线，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
“殿下此言差矣！”
“微臣数日前便已将城南疫情、霍乱之诊断、水源污染之隐患，一一禀明殿下！”
“然殿下却斥微臣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不予采信！”
“怎么如今东窗事发，疫情蔓延，殿下却反将这罪名，悉数推到微臣身上？”
他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赵瑞脸上。
赵瑞勃然大怒，猛地一拍身前的紫檀木书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陈进的鼻子，厉声呵斥。
“放肆！”
陈进却不为所动，依旧挺直了脊梁，字字清晰。
“若殿下当日能信臣一言半语，及时拨付药材人手，严控水源，隔离病患，今日京城之局面，或许尚能挽回一二。”
“微臣求告无门，眼见疫毒肆虐，生灵涂炭，实不忍坐视不管。”
“万般无奈之下，才斗胆去寻了主持城外赈济灾民、发放粥药的四殿下，恳请他拨付些许应急药材，以解燃眉之急。”
“此事，微臣已另具本章，昨日便已呈交御前，向陛下请罪，不敢有丝毫隐瞒。”
此言一出，赵瑞脸上的怒容骤然僵住，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他已经向父皇上奏了？
那他岂不是……
赵瑞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双眸死死盯着陈进，眼神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