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百转的夜,如浓墨浇在心口,空虚清冷至极,哀伤经久萦绕不散,几度闭眼,辗转难以入眠。
身子来了癸水,总觉得没什么食欲,下午吃得便不多,现下胃有些难受,肚子也隐隐作疼。
容砚即日启程前往灾地,可洪灾不是儿戏,若容砚有个三长两短,阿姊怎么办?
阿姊总是心思细腻,瞻前顾后,从来都是宁愿委屈自己来顾全大局,可岑枝知道,姐姐也可以是胆怯的,怕事的。
在众人眼里,阿姊对内对外总是谦逊有礼,平易近人,有条不紊,说不出来像爹爹,还是像阿娘。
在她四岁以前的记忆里,阿姊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还是京城顶好的美阿姊。姐姐饱读诗书,满腹学问,常常告诉她,旁人逞口舌之快,乃过江之鲫,络绎不绝,既然爱说,便让人说个够,反正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了。
她入宫的时候,阿姊也才六岁,哭得没有一点体面,还抱着她不撒手。
后来阿姊及笄,她听闻嫁去容家。打听得知,容家是武将之家,祖上单传。容砚父母戍边从军,遭了埋伏,故而容砚家中只有两位祖父母,一家人都是温良淳厚之辈。
至于为何突然登门求娶,她也不甚清楚,但既然阿姊能答应,说明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二人入宫一见,便知容砚真的将阿姊保护得很好。
阿姊依着他笑,他将阿姊搂在怀中,轻言轻语,生怕说重一句话。所谓夫妻恩爱,鹣鲽情深,相敬如宾应当如此。
妘竹见她沉默半晌不说话,小心翼翼怕惊了她,把捧着汤婆子捂热的手,塞到被子里捂着她的腹部。
妘竹这么说道,心情也不是很好,“太后……要不喝点安神汤再睡?”
“外头今夜许是要下雨,奴婢陪着您。”
岑枝疼得实在厉害,还想了许多事,现在没什么力气,“明日,得去找一趟陛下。”
妘竹觉得多半是容世子的事。容砚家中有爵位可以承袭,可他不慕权势,偏爱好木工哲理,所以考进了工部,得到老尚书赏识,作左侍郎。
妘竹帮她揉揉肚子,算是应下此事,此刻她说什么也没用。岑枝疼得脑子都跟着昏昏沉沉,半夜也不知醒了几次。
早上起来时,岑枝气色极差,掩唇带着点咳嗽。
妘竹帮她梳妆都吓到了,脸色惨白,喘气微弱,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双手无力撑着妆台,只剩恹恹的一副躯壳。
妘竹给她倒热茶,她连抬手都没什么力气,妘竹捧着茶盏,岑枝才小口小口抿了一点点水,还不忘叮嘱她快些化完,不然会耽误时辰。
“太后,今日外头还有雨……”妘竹拿着梳篦,语气有些怨念不满。
岑枝咳嗽两声,“无妨,把唇脂涂厚一些,面上的……也是。”
妘竹面露忧色,还是很快弄完了,换完衣裳,她也是病态如柳絮飘萍。
多是些力不从心,从前她只觉得自己身子孱弱,但并不妨事,现在看来,真有一种随时没命的感觉。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得难受。昨夜的雨敲了一夜的窗户,她听了一夜的雨,毫无睡意。
好不容易走到宣政殿,听到李岁祯貌似在里头说话,她让人不要通报,她等一会儿。
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青绿如洗,她与妘竹各执一伞,让她且顾着自己,别被淋湿了。
实在难受得不行,闷着不吭声,只是抓紧了自己的衣裳,握紧了伞柄。妘竹想扶,她艰难地直起身子,侧头对她苦笑。
过了小半时辰,雨可算是停了。李岁祯才出来,见她头上都是汗,不免上前着急去扶着她,礼数都来不及顾。
桃夭匍匐见礼,岑枝点点头。
“地上凉,起身吧。”
望向送她出来的小禄子,张着干涩的喉咙,颤颤巍巍道,“陛下,不知有空吗?”
小禄子吓了一跳,哪见过她病成这样,憔悴易碎,喘气呼吸都显得深重。
亲自接过她手中的伞,“见过太后娘娘,陛下……奴才去通报一声……”
李岁祯见小禄子进去半天没动静,有些不满齐贞的行为,扶着岑枝不由娓娓道来:
“太后是因为容侍郎的事吧,陛下方才也是为了这事,说是成德老侯爷……就这么一个孙子,为此还上了奏书。
说…不知有没有别的人选,陛下被当场拂了面子,有些在气头上。父亲特让嫔妾来开导开导……”
岑枝咳得更厉害,带着哭腔,有些失态道,“那……那陛下怎么说?”
“还是要容侍郎去的。”李岁祯支支吾吾。
岑枝不说话了,半阖上眼帘,慢慢朝她扬扬手。
李岁祯依礼退下了。
齐漾得知此事,从太学跑过来,看到岑枝面色难看,便知道了大概。她瞪了一眼门口的小太监,那俩人匍匐在地,齐漾提着裙摆,直接进了宣政殿,由她来破这个礼。
让人来添热茶软垫侍奉,岑枝才坐了下来,凉亭中,她一手捂着肚子,虚弱飘忽。
“漾儿去找父皇说,太后别难过了,漾儿心疼死了……”
岑枝看着她,仿佛又看到慕依拉那倔强的神调,慌了神道,“小慕儿别去了,我没事呀……”
齐漾毅然决然钻进了宣政殿,小禄子哆哆嗦嗦躬身行礼,看来站在里面许久了。
小禄子见人在亭子里,出门就送去汤婆子递给妘竹,眼眸低垂,妘竹也不见得好,一直忧心侍奉岑枝左右。
雨停了有一会儿,湿气还是很重,混杂的土腥味与沉寂已久的心事杂糅。岑枝坐在石凳上,无端划下两行泪来,硬是没有丁点声音。
小禄子把外头的人遣走,自己站到亭口,只留下妘竹立在岑枝身边,奉茶擦汗。
岑枝侧头望眼欲穿,自己无法控制情绪,腹部阵痛袭来,倍感煎急难熬。
宣政殿内
齐漾对着正埋头看奏折的齐贞,毫不在乎跪在地上叩头行礼,“父皇,儿臣觉得此事,确实不妥。”
“容侍郎如今膝下无子,侯府又世代单传,此一去,必然凶多吉少,父皇真的想清楚了吗?”
齐贞走到她身前,将她扶起来,眼睛也带着红。可齐漾哭得太模糊了,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正脸。
齐贞熬了通宵,确实没找到任何更合适的人选,思量再三,只能多找些有经验的官员一同前往。
“若立大功,朕自会赏罚分明。朕方才已经拟旨让世子妃即刻入宫,手足情深,伴太后左右。”齐贞说完之后,背过身去,不多解释。
既能把容砚的命脉抓握,也能让岑枝好受些,只是他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处。
岑相膝下无男丁,如今是国丈也是容氏岳丈。容砚为长女夫婿,家中又爵位傍身,总归是一家人。若不去,便是岑煊以权谋私;若去了,他下旨将世子妃接进宫,也好让谣言不攻而破。
毕竟,他这个皇帝,身旁连个有血缘的亲眷都没有。依仗岑氏又得忌惮三分,才是帝王本性。
「明德帝膝下子嗣众多,独皇太子齐贤颇受关怀。其余皇子虽忌惮礼让,但自古兄弟阋墙,层出不穷。屡次拉帮结派构陷皇太子,明德帝无法,只能责令皇太子自省其身,无诏不得出东宫。不料皇太子受谣言蛊惑,于应天门大开杀戒。
手足相残,同室操戈。皇太子被逼疯,明德帝昭告天下太子德行有失,嗜杀成性,废黜太子之位,赐东宫上下死罪,将膝下仅有的两个孩子接进宫抚养。
兴元帝与允王是兄弟」
他要御驾亲征,驱除南蛮,不犯边疆,自此安生。前朝的事,丞相与人善后管理,他倒不必操心。
他操心的是那个人,昨天还与之争吵,所以,他不敢出去见岑枝。
不免又要让她伤心一阵子。
“父皇开恩啊!容侍郎去了吴郡,世子妃也入宫,容老侯爷和夫人怎么办?”
齐漾的声音也招来了岑枝,她迈入门槛,看到的是齐漾埋在怀里哭得正崩溃,齐贞垂头面无表情,还有那句分明绝情的圣旨。
齐贞见她进来,本能抬头整理神情,喉口滚烫,面泛焦急。
岑枝的面色算不上好,双眸带着红肿,有些慌乱地看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撑着身体才勉强离开宣政殿。
齐漾急了,行礼后追出去。
齐贞本来想追,袖内的手攥紧了拳头,闷砸在案上,双目布满痛楚血丝。
他没有半点办法。
权势若是能成全所有,他的所有,就是岑枝。
他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透了自己的身份,猜忌,怀疑,害怕,好像贯穿了他的半生。
他满身疲惫,若再执意把一颗心挂在岑枝身上,只会让岑枝感到无尽悲哀崩溃。
他最想并肩之人,是最不能在一起的人。
御驾亲征,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快的办法,等他回来,他就答应岑枝,让她离开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