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蛋盯着门板上的小手印,指甲缝里的玉米叶突然蜷曲起来,枯黄的叶脉渗出暗红的汁液,像极了十年前秀秀失踪那天,她娘在排水沟捡到的那截带血的红头绳。他娘蹲在地上哭骂:“哪个天杀的咒我家二蛋!”可王二蛋知道,这不是人咒的,是十年前那桩没头没尾的案子,像块烂肉长在玉米地里,如今生了蛆,爬出来咬人了。
张神婆暴毙的消息是赵四麻子骑着破二八传来的。那孙子车铃铛叮铃哐啷响了半条街:“二蛋你昨儿找神婆了吧?今早她家男人在灶房发现的,脖子上三道血印子,跟被小孩手抓的似的!”王二蛋手里的搪瓷碗“当啷”摔在地上,碎瓷片割破脚腕都不觉得疼——昨晚在神婆屋里喝的符水,此刻在胃里翻江倒海,像有活物在啃食内脏。
“去村庙!”刘大爷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拐棍戳得地面咚咚响,“土地爷坐了三百年的庙,阳气最足,那丫头再凶,也不敢在神像前造次。”王二蛋盯着老人袖口沾的玉米须,突然想起秀秀她爹是村里的种粮好手,每年秋收都给土地庙供新磨的玉米面,直到女儿失踪后,那男人就疯了,见人就说“玉米秆里藏着红衣裳”。
村庙在西洼村最东头,三间破土房,屋檐下的铜铃早没了铃舌,风过时只发出“咯吱”的呻吟。王二蛋抱着铺盖卷跨进门,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噗”地熄灭,黑暗中传来石像衣褶摩擦的“沙沙”声。他摸出火柴点燃蜡烛,看见土地爷的神像嘴角裂了道缝,像是在笑,眼窝深处凝着两滴蜡油,像流不干的泪。
“操他妈的,破神像还吓唬人。”他骂着把铺盖甩在神龛前的青砖上,忽然注意到香案上的香灰堆里,有几个浅褐色的小脚印,跟院墙上的泥脚印一般大小,脚趾头分得开开的,像是光着脚踩在热香灰上。后颈的红疙瘩突然抽搐,他伸手一摸,竟摸到凸起的纹路——是五个小小的指节印,嵌在发烫的皮肉里,跟香灰里的脚印一样,带着十年前的潮气。
天擦黑时,庙外的玉米地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像有人在挨个儿掰玉米。王二蛋把桃核手链缠到手腕出血,盯着神像腰间的玉带看——那是去年庙会时村民新捐的红绸,此刻正无风自动,边角扫过神像膝盖,露出底下斑驳的漆色,竟在火光里映出个扎小辫的女孩轮廓。
“大哥哥——”
细如蚊呐的呼唤从庙顶传来,王二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看见瓦缝里渗下几滴水珠,落在香案上,渐渐汇成小小的脚印形状。供桌上的蜡烛突然拔高两寸,火苗窜成诡异的蓝色,照着神像的眼睛慢慢转向庙门,眼白里泛起血丝,像极了昨晚梦里那个红衣小女孩的瞳孔。
“土地爷显灵了?”王二蛋刚想磕头,庙门“吱呀”裂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后颈的红疙瘩生疼。门缝里挤进来个小身影,红衣裳上沾着新鲜的玉米叶,辫梢滴着黑水,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个泥脚印,脚尖正对着他的铺盖。
他想喊,可嗓子被无形的手掐住。小女孩越走越近,苍白的脸在蓝火中泛着青灰,嘴角咧开的弧度比白天更大,露出牙床深处的黑洞——那是被人拔掉门牙的痕迹,跟秀秀失踪前三天,在村口摔掉的两颗门牙一模一样。
“大哥哥,抱抱我……”小女孩张开双臂,手腕上还戴着十年前她娘给她编的桃核手链,跟王二蛋腕上这条,是用同一棵桃树的核雕的。王二蛋突然想起刘大爷说的,秀秀失踪那天,手上攥着半片玉米叶,叶脉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救”字,是她刚学写字时的笔迹。
神像腰间的红绸“嘶啦”裂开,土地爷的手指缓缓指向小女孩。王二蛋看见,在小女孩背后的阴影里,无数玉米秆在晃动,每片叶子上都映出秀秀爹娘寻找她的身影,还有村人打着火把在地里喊她名字的画面。十年前的月光,此刻正透过庙窗,照在小女孩脚边的泥水上,映出她身后拖着的半条腿——那是被锋利的玉米叶割伤的,伤口处还嵌着当年没拔出来的叶刺。
“秀秀……”王二蛋鬼使神差地开口,后颈的红疙瘩突然炸裂般疼痛,他看见自己的血珠滴在地上,竟在泥脚印旁汇成另一个脚印,跟小女孩的脚印并排,像十年前那个黄昏,两个孩子在玉米地里追逐时留下的印记。
小女孩突然尖叫,指甲变长,朝他脖子抓来。王二蛋本能地滚向神像,后脑勺撞在神龛上,抬头看见土地爷的眼睛里流出黑水,顺着裂痕滴在他手背上,灼出焦臭味。供桌上的香灰突然飞起,在空中拼出“埋”字,接着是“东头第三垄”——那是秀秀家的玉米地,十年前她爹娘埋衣冠冢的地方。
庙门“轰”地被撞开,狂风卷着玉米叶灌进来,小女孩的红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露出里面半截发青的胳膊。王二蛋终于看清,她的红衣裳不是布料,是用玉米叶编的,缝隙里露出的皮肤,早已风干成暗褐色,跟埋在地下十年的尸体一个颜色。
“你想让我帮你找身子?”王二蛋扯下腕上的桃核手链,扔向小女孩。手链刚触到她指尖,就冒起青烟,露出下面嶙峋的指骨。小女孩的哭声变成了玉米叶摩擦的“沙沙”声,她扑向神像,却在触碰到红绸的瞬间被弹开,跪倒在香案前,抬头望着土地爷,眼里的血泪滴在香灰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娘”字。
五更天的时候,庙外的动静终于停了。王二蛋摸着后颈的红疙瘩,发现指痕浅了许多,肿块也缩成了鸡蛋大小,上面还沾着几片枯黄的玉米叶,跟小女孩辫梢的一模一样。他捡起地上的黄符残片,看见背面用血水画着三垄玉米的图案,垄间有个小小的坟包,正是香灰字里的“东头第三垄”。
天亮后,王二蛋蹲在神像前,看见香案下露出半截红绸,上面绣着“秀秀”两个字,是十年前秀秀她娘的手艺。他突然想起,昨晚在玉米地看见的白衬衫,领口的血印子,形状跟秀秀失踪时穿的那件,分毫不差。
“操他妈的,十年了,你还困在这儿。”王二蛋对着神像骂了句,把铺盖卷成包袱,里面塞进从香案上偷的朱砂和黄纸。路过庙门时,他看见门槛上的泥脚印正在消失,最后留下的,是小女孩手掌按在地上的印子,五指张开,掌心朝上,像是在求一个永远等不到的拥抱。
出了村庙,他直奔东头玉米地。晨露打湿的玉米叶上,每片都凝着水珠,像哭了十年的眼睛。走到第三垄时,他看见土面上有新翻的痕迹,草根处缠着几缕灰白的头发,跟昨晚在庙内泥脚印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铲子下去的第一下,王二蛋听见地下传来“咔嗒”声,像是骨头碰着金属。他咽了口唾沫,想起秀秀她爹当年发疯时,总说“玉米秆里有铃铛响”,现在才明白,那是凶手埋尸时,掉在土里的铜铃铛,是秀秀走丢那天戴在手腕上的。
挖到两尺深时,一具蜷缩的小骨架露了出来,脊椎骨上还缠着褪色的红布条,骨盆处卡着半截玉米叶,叶脉上的“救”字,经过十年,竟还清晰如昨。王二蛋的眼泪砸在骨架上,后颈的红疙瘩突然传来凉意,他知道,这是秀秀在谢他——十年了,她终于不用再穿着玉米叶编的衣裳,在夜里追着过路人喊“大哥哥”了。
抱着骨架往回走时,玉米地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吹得叶子“哗哗”响,像是有人在笑。王二蛋不敢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跟十年前那个追着蝴蝶跑的小女孩一模一样。走到村口时,他看见刘大爷站在老槐树下,眼里含着泪,手里攥着半截红头绳,正是秀秀失踪那天戴的。
“埋了吧,跟她爹娘的衣冠冢合在一起。”刘大爷拍拍他肩膀,“十年前那场暴雨,把血迹冲没了,可土地爷记得,玉米秆记得,连地下的虫子都记得。”王二蛋点点头,突然发现,后颈的红疙瘩不知何时消了,只留下淡淡的红印,形状像片展开的玉米叶。
当晚,村庙的土地爷神像突然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铜铃铛,还有半片刻着“秀秀”的木牌。王二蛋跪在新堆的坟前,看见坟头冒起青烟,渐渐凝成个穿红衣裳的小身影,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进月光里,脚边跟着只黑猫,正是十年前在坟头看见的那只。
“操他妈的,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王二蛋骂着往回走,路过玉米地时,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响声,这次不是哭声,是玉米生长的声音,像无数小手在鼓掌。他知道,秀秀的魂灵,终于跟着月光,去了该去的地方,而他后颈的红印,会成为永远的印记,提醒他每个走夜路的人,有些故事,藏在玉米秆里,藏在土地爷的裂缝里,藏在每个敢回头看的瞬间。
可他不知道,在村庙倒塌的神像底座下,刻着一行小字:“戊寅年秋,幼女秀秀葬于东三垄,凶手……”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被新填的泥土盖住,就像十年前那个被暴雨冲刷的夜晚,有些真相,注定要跟玉米秆一起,在黑暗里生长,直到某个敢挖开坟土的人,让月光照进最深的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