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江宁总督府的书房内一片静谧,唯有窗棂外的江水拍岸声,似在诉说着时光的静好。曾国藩已被清廷任命为两江总督,他身着素色长衫,枯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方端砚,眉间蹙着淡淡的川字纹,显是心中有事,难以定夺。
便在此时,外头的护院忽而脚步匆忙,紧接着,便有人声嘈杂响起。曾国藩抬眸,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刚要开口斥责,门外已传来自家幕僚的禀报:“大人,前线急报!”
曾国藩心中一紧,什么急报能急过自己靖港之败?等那幕僚进得屋内。他反倒不急了,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目光穿透夜色,望着江面忽明忽暗的渔火,良久才沉声道:“何事?”
此时,那幕僚也知道了自己先前的孟浪,躬身小心将急报双手呈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那封从千里之外的战场递来的信函,触手处,薄纸竟透着几分沉重。他屏息拆开,虽有心理建设,但急报上寥寥数语,却如平地惊雷,直炸得他心湖骤起波澜——僧格林沁,于阵前殒命。
刹那间,拿着急报的手微微颤抖,继而,他缓缓踱步,终于他再次在窗前站定,掀起那方遮月帘。月华倾洒而入,映照出他斑白的鬓角,在这微凉的春夜,顿生几分萧索意味。
自己刚渡过刺马案的旋涡,坐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想着一展心中抱负,却未曾想,这局势竟会这般急转直下。僧王战死,恰似敲响了满清武力的丧钟,也催促着汉臣们必须挑起更重的担子。曾国藩心底,既有对捻军、太平军联军愈发强盛的忧虑,更有对朝廷后续举措的揣测,此刻,皆如乱麻般纠缠。
他素来行事谨慎,深知此刻万不可轻举妄动。双眼微阖,脑海中思量着,适才从急报外附带的战况小结里看到的捻军动向,还有太平军残部的最新部署。良久,长叹一声,转而吩咐身旁的亲信:“速去请赵烈文来,就说有要紧事商议。”
待赵烈文风尘仆仆地踏入书房,曾国藩已重新回到案前,端坐如松。他将那封急报轻轻推至对方面前,率先开口道:“醇郡王信中所言,僧王战死,朝野震动。你且说说,这局势该如何应对?”
赵烈文垂首看完信函,眸光一凝,直起身来:“大人,此乃天赐良机。满人亲贵接连失利,汉臣虽受忌惮,可当此危局,朝廷别无他选,必然要依仗我等扭转战局。此时,大人的湘军虽已大部裁撤,但威望仍在,只需稍作呼应,各方势力必会纷纷响应。”
曾国藩闻言,眼中精光乍现,却又很快隐没。他深知赵烈文所言非虚,只是,过往与太平军、捻军的恩怨纠葛,以及朝堂上那些阴晴不定的目光,皆是他不得不考量的变数。于是,他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布局?”
赵烈文见状,心中了然,当下便从兵力调配、粮草筹备到与各方联络等多方面详细论说,条理清晰,每一处关键处都不忘提及过往曾国藩的用人之道与行事风格,力求契合其心意。
曾国藩听罢,时而颔首,时而蹙眉,待赵烈文说完,沉吟半晌,才缓缓吩咐道:“你且先下去,照这思路拟出一份详尽文案,我需仔细斟酌后,再作决断。”
望着赵烈文离去的背影,曾国藩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月色似乎愈发皎洁,照得庭院中的花木影影绰绰。他知道,这一夜,怕是又要无眠了。
与曾国藩的老谋深算不同,李鸿章接到消息时身在庐州府。
庐州府内尚未从拂晓的宁静中苏醒,李鸿章的府邸正厅却已燃起熊熊炭火,暖黄的火光映照在李鸿章的金丝楠木桌案之上,满是褶皱的奏折与各地的战报散布其间,似在无声诉说着乱世的纷扰。
侍从快步上前,手中轻托着一封竹筒火漆信函,行至李鸿章跟前,躬身禀道:“大人,来自京师的密信。”
李鸿章搁下手中正在批改的文案,双手接过信函,信封上熟悉的笔迹令他神色微凛——这是他布在京中密探的惯用标识,专递朝廷与各方势力的最新动态。
拆开信封,仅一眼扫过,李鸿章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节因用力捏信纸而泛起青白。僧格林沁的死讯,如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涛。他深知,这位满清亲王的陨落,不仅意味着朝廷急需新的统帅收拾残局,更预示着满汉势力的天平正悄然倾斜。
李鸿章素来敏于察势,他深知自己苦心经营的淮军虽暂居后方休整,但凭借其精锐之名,已然成为朝廷眼中的可恃之师。只是,过往湘军的兴衰盛败,以及恩师曾国藩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的处境,都被他细细思量在心。
将密信小心收入袖中,李鸿章沉声吩咐身边的亲随:“速去请潘鼎新、吴长庆前来,本官有要事相商。”
待到潘鼎新与吴长庆先后踏入厅堂,李鸿章也不寒暄,径直将那封密信递与二人。二人看完后,皆面色凝重,潘鼎新率先开口:“大人,这可是让咱淮军独掌豫南战局的大好时机。”
吴长庆亦连连点头,补充道:“是啊,大人。如今满族亲贵威望扫地,朝廷必然要倚重汉臣。咱们淮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只等大人一句话,便可星夜驰援豫南。”
李鸿章闻言,心中暗自盘算。诚然,潘鼎新所言不虚,但恩师曾国藩在湘军裁撤后,仍把控着两江的军政大权,且与自己渊源颇深。若此时贸然发难,不仅有违师徒情分,更会引得朝野非议。他思忖片刻,缓缓起身,背着手踱步至窗前,望着外头渐露曙光的天际,语重心长道:“剿捻之事,非同小可。咱淮军虽强,可孤军深入豫南,难免会陷入捻军与太平军残部的合围。再者,曾公于咱有恩,此时更需同仇敌忾。本官之意,先遣精兵暗中援助萧有和,稳住捻军锋芒,同时上书朝廷,表露我淮军愿为主力的决心。待时机成熟,再行下一步谋划。”
潘鼎新与吴长庆对视一眼,虽有不甘,却也知晓李鸿章这一决策的稳妥之处。当下,二人齐齐抱拳,应诺遵命。
李鸿章见状,微微颔首,旋即转过身来,重新坐回案前,提起朱砂笔,饱蘸浓墨,在奏折上洋洋洒洒地书写起来,每一笔每一画,都似在勾勒着淮军未来的宏图伟业。
如果说曾李二人对于增格林沁的战死各怀心思,那么左宗棠对于这消息的反应就相对积极。
鄂豫赣边境的官道上,左宗棠的马车正沿着崎岖山路颠簸前行。车外尘土飞扬,战马嘶鸣,车内的左宗棠却稳如泰山,正就着一盏油灯,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军报。
正当他为太平军余部在豫鄂交界处的频繁活动而蹙眉时,车帷外忽而传来亲兵的高呼:“左帅,紧急军情!”
左宗棠搁下朱砂笔,挥手掀开车帘,便瞧见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怀揣着血色加急的书函,跌跌撞撞地奔至车前。
斥候颤抖着手,呈上书函,左宗棠三两下拆开火漆封印,展信细读。刹那间,他那张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情,似有愤懑,又藏着几许决绝。
合上信函,左宗棠将它往怀中一揣,对着亲兵沉声道:“传令三军,加速行进。\"回头又对自己的心腹爱将刘典说:“本帅要即刻进京。克庵可领全军继续前往豫南。”刘典躬身应了不提。
马车再次启动,速度比先前更快几分。随着车轮滚滚压过黄土官道,左宗棠的思绪也飘回了数日前与部下的密谈。当时,他还为如何彻底肃清太平军余孽而忧心,未曾料到,局势竟会因僧格林沁之死而急转直下。
左宗棠深知,自自己在陕甘平叛立下大功后,朝廷虽表面上嘉奖不断,实则对自己这位手握重兵的汉臣愈发忌惮。而今,僧王战死,朝廷急需能臣干将平定豫南乱局,这恰是证明自己忠诚与能力的绝佳时机。
他双手紧握车窗边缘,指节泛白,心中暗下决心:“这回,定要让那些满洲贵族瞧瞧,咱汉臣不仅能戡乱平贼,更能为这摇摇欲坠的大清撑起一片天!”
临近正午,马车终于抵达豫南转运驿站。左宗棠顾不得休整,马队疾驰,卷起漫天尘土,似要将那战乱的阴霾悉数驱散。
行进途中,他不断将沿途所见所闻与战报进行比对,暗中推演着捻军与太平军可能的合流路线,以及清军现有的防线上存在的薄弱环节。他的脑海里,已然勾勒出了一幅详尽的作战图景,就等入京面圣时,将这全盘谋划呈于圣上御前。
临近黄昏,京师的轮廓终于映入眼帘。左宗棠勒马远眺,望着那巍峨的城墙与宫阙,在斜阳余晖下更显苍凉。他深知,此行入京,前路未必平坦,但为了剿灭捻军、太平军,为了大清的社稷江山,他必须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血路来。
入城后,左宗棠顾不上歇息,直接前往兵部递上拜帖,求见当值的兵部尚书。恰逢兵部尚书奉旨彻查僧格林沁战败一事,正急需各方消息,当下便将左宗棠迎入府邸密谈。
二人分宾主落座,左宗棠开门见山道:“下官闻听僧王殉国,心急如焚。捻军与太平军余孽合流,局势已然危殆。下官一路疾驰而来,只为面圣奏明西线兵力调配事宜,同时陈明我军愿调拨精锐,驰援豫南战场。”
兵部尚书闻言,面色微变,既惊于左宗棠的迅速反应,又忧虑其兵马调动可能引发的朝堂争议。他思忖片刻,拱手道:“左帅忠心可鉴,只是此刻朝廷正乱作一团,兵权调动尤须慎之又慎。还请左帅稍作歇息,待明日早朝,老夫替你通传圣上。”
左宗棠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就叨扰大人了。不过,下官还有一事相求,盼大人能速速安排西线粮草转运,确保我军出征时后勤无忧。”
兵部尚书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左宗棠这才起身告辞,回到客栈,披星戴月地与随行幕僚商讨次日面圣时的奏对细节,直到深夜。
这一夜,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三人皆未入眠。他们在各自的府邸、营帐、客栈之中,或独自沉思,或与心腹密谋,却都在为这骤变的时局谋篇布局。而此刻,豫南大地之上,捻军与太平军联军的营火仍在燃烧,仿佛也在等待着,这三个关键人物的下一步抉择,将如何改写这片土地的命运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