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啼清脆,响彻殿宇,如清泉乍破寒冰,直冲云霄。
毓秀宫内外,无数悬着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同时轻轻落地。
太后听闻是小公主,嘴角浮起一丝安然的笑意,放下手中的佛珠,缓缓起身。
“好,好,”
她含笑点头,目光望向稳婆怀中那襁褓之中小小一团生命,声音中带着一份不动声色的慈喜。
“这孩子福泽深重,将来定是个顶顶有福气的孩子。”
她转眸看向身旁神色微滞的皇帝,眉梢轻挑。
安裕原本绷紧的肩背在那声啼哭中缓缓松弛,他的神色未显喜色,反倒带着一丝深深的怅然。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即刻开口。
“嗯,是个女儿也好。”
他说,语气淡淡,却带着一丝未及掩饰的复杂。
他现在膝下缺个儿子,但若懿妃真生下儿子,背后站着西北他军,他又觉得寝食难安。
眼下是个女儿也好。
他看着帘后那摇曳不定的火光,眼中像有某种旧梦未醒的幽色一闪而过。
太后看着他这神情,微叹一声,知道他想起曾经懿妃流掉的那个男孩。
也不强劝,只拍拍他的手臂,语气缓和。
“你已经尽人事,天命不可强。今日能得此女,便是上天眷顾。”
安裕点点头,迈步至产房门前,隔着半掩的帘帐望入内室。
“你们娘娘这会儿可好?”
屋内传来妙笔带着一丝哭腔和欣喜的声音。
“回皇上的话,娘娘醒着。”
床榻上,懿妃尚未能坐起,满脸汗意,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如纸。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吃力地睁开眼,勉强提起气息。
“臣妾……在。”
帘外安裕静了一瞬,语声不高,却温和极了。
“孩子很健康,也很漂亮。”
“眉眼像你,声音响亮得很,一出生就不肯歇口气,倒是比你有精神。”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了几分安慰,也带着藏不住的柔情。
“婉瑛,你辛苦了,好好歇下,别再胡思乱想,一切有朕在。”
屋内一片沉静。懿妃听着他的话,眼角湿热再度浮起,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因着懿妃还要休息,太后和安裕就回了各自的寝殿。
殿中顿时又归寂静,唯有那仍未完全褪去的药香与火盆的余热,昭示着方才生死之间。
内殿之中,妙笔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婴儿抱至榻前。
“娘娘,公主醒着呢,瞧瞧小公主,多漂亮。”
懿妃靠在床榻上,额发贴着鬓角,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她颤着指尖轻轻接过婴孩,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
婴儿张着黑漆漆的眼睛,似有神似无神地望着上方。
粉团般的小脸蛋儿泛着新生的红润,嘴角还含着初啼的湿气。
懿妃低头看她,眼泪倏然滑落,却不再如从前那般悔痛或惊惶。
而是两行沉静的泪,缓缓落下,无声却滚烫。
“本宫的孩子……”她声音轻得像是在梦里,“你终于……回来了。”
她用脸颊轻轻贴着那小脸,温热的气息彼此交织。
“妙笔,你知道吗……”她声音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柔,“我前几日做梦,梦见他了。”
懿妃低头看了小公主一眼,轻轻笑了。
“他说他下次不走了,要留在我身边,天天都守着我……”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怀中婴儿似也感受到母亲的心跳,哼唧了两声,蜷着身子睡了。
妙笔站在一旁,眼眶发红,忍了许久终究没忍住,泪水悄悄滑落。
她上前帮懿妃轻轻盖好薄被,哽声低道:
“娘娘……您想开就好。奴婢……奴婢怕您又……”
“您若出点什么事,咱们这些人也都活不成了。”
懿妃摇头,目光柔和地望着怀中的婴孩,低声说。
“不会了。”
“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只是换了个模样。”
“这一次,我会护住她……用命也护得住。”
这一个多月来,皇宫春意不绝,接连传来报喜之音。
自懿妃顺产小公主后,福气接踵而来。
贤妃,敬妃……陆陆续续,宫中已有多位妃嫔接连平安生产。
清晨一到,御医便如走马灯一般在各宫穿梭,尚膳局的膳单也翻了个遍。
熬粥的银耳换成了补气养血的人参黄芪汤,连绣坊也忙得脚不沾地,专为新诞生的公主缝制襁褓、吉服。
不出两旬,宫中竟已有十一位小公主。
这些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尚未睁眼看世,就已经被抱入高墙红瓦之中,沐在天家荣耀里。
起初,安裕每日听闻佳音,心中也确有几分喜意。
可随着第七位、第八位、第九位接连都是女儿,安裕的神情渐渐淡了。
喜悦退去,剩下的,只是缄默与深思。
到了第十一位公主,他甚至未曾露面。
那一夜,他在御书房批阅奏章至深夜三更。
烛火在铜灯中悄然跳跃,将他神色照得忽明忽暗。
他阖上一本兵部的奏疏,忽地抬手按住额角,久久未动。
屋中静极了。
高福安站在不远处,早已心照不宣,不敢出声。
良久,安裕忽然开口,语调低哑却极沉。
“十一个了。”
“全是女儿。”
他手指轻轻叩着案几,动作不重,却一下一下。
“朕如今膝下未得一子。”
他望着窗外漆黑夜色,语气淡然得近乎冷漠。
“这一座金銮殿,莫非连一根接承的骨血都不愿给朕留?”
高福安在一旁缩着脖子躬着背,却是不敢接话。
谁能想这后宫的娘娘们,尽然剩下的都是公主。
这天家的公主自然尊贵,可偏偏皇上膝下没有男丁。
偌大的基业后继无人,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要去宗亲里过继一个皇子不成?
自那日起,安裕几乎日日于下朝之后独往奉先殿。
殿中供奉着太祖太宗、列代先皇牌位,香火不绝,氤氲如云。
他步履从未如此沉重过,每一次拾级而上,衣袂微拂,像是提着一口无形的重担。
他站在先皇牌位前,手持清香三柱,默默行礼,嘴唇轻动,却从不让旁人听见他究竟在念什么。
唯有一旁的高福安知道,皇上这是祈求皇后和宜嫔能诞下皇子。
宫中暗流中,早已有不少人私下议论。
这一子之贵,不在于谁先生,而在于谁能生出个皇子。
若是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下皇子,那可真就是贵不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