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沐钧甚至没敢问那缕头发是谁的,但他心底清楚答案。
那之后许多天,他都夜不能寐。
每次见到冷凝冽,他都满腔怒火,却又被一种更深的忌惮死死压住,不敢开口质问半句。
他也听到了风声,是有人刻意泄露出来的。
加纳死了,他的师父也死了,都死在冷凝冽手里。
能在重重禁军包围下出入自由,游刃有余,甚至父王都未曾察觉,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
察觉到兄妹间冰封的气氛,宁王终于出面敲打,却是对着冷沐钧。
“沐钧,”宁王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疲惫,“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心不在焉不思进取,整日的魂不守舍!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冷沐钧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垂下眼睑,闷声道:“孩儿知错。”
宁王哼了一声,语气严厉起来,“我看你不是知错,是怨气冲天!你妹妹受了多少苦,你又知道多少?”
那是冷凝雪被正式下狱收押之后,宁王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沉重地谈及往事。
“当年,是我对不住如雪的父亲,”宁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自责,“他是为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临终托孤,我才收养了如雪。”
他看向沉默的儿女,“这些年,我偏疼她,一半是愧疚,一半也是想补偿。可不曾想,这份偏爱却搅得家宅不宁。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连齐家都做得如此失败。”
他的目光落在冷凝冽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对阿冽,我只知敷衍安抚,从未真正关心过她。对你,”他转向冷沐钧,“也是疏于管教,才让你被敌国奸细蒙蔽,险些酿成大祸!”
冷沐钧脸色发白,紧握双拳,一言不发。
“父王不必自责,”冷凝冽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沉闷,“对方处心积虑,隐忍多年,非一人之力,也非父王之过。”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能用十数年布下一个局,其心智非同一般。”
宁王看着女儿平静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旁边,宁王妃又开始低声啜泣。
宁王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斥责道:“哭哭哭!整日就知道抹眼泪!身处王府,养尊处优,出了事只知哭泣,不知反思己过,如何为儿女做表率!”
王妃被斥责得一愣,哭声顿止,只剩下委屈的抽噎。
冷沐钧依旧沉默,冷凝冽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母亲曾经也是明事理的,只是这些年被养女哄得失了心智,如今骤然失去那份虚假的陪伴,怕是极不适应。
宁王说着说着,也觉得索然无味,停了下来。
一家人,从曾经或许有过的温情脉脉,走到了如今的相对无言。
最终,他也长长叹息了一声,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自古圣心难测,贡品一事牵连甚广,王府日后,怕是风雨飘摇啊。”
冷沐钧听到父王的忧愁,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父王不必过于忧心,总会有办法的。儿子……”
“你?”宁王抬眼看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恨铁不成钢,“你能做什么?不给我再惹祸就谢天谢地了!”
冷沐钧被噎得脸色涨红,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能难堪地低下头。
一顿气氛压抑的谈话不欢而散。
临走时,宁王停在门口,背对着兄妹二人,沉声道:“你们是亲兄妹,血浓于水。家已经如此,不要再让它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了。”
冷凝冽清楚这话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端坐着,眼帘低垂,没有任何表示。
见她毫无反应,宁王似乎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带着一身疲惫,拂袖离去。
回到自己的院落,小鱼立刻迎了上来,低声禀报:“郡主,刚得到消息,今日早朝,御史台有人上奏,以贡品失察为由,请求贬谪宁王。”
冷凝冽脚步一顿,眼神骤冷。
“贡品的事情,终究是压不住了,”小鱼语气急促,“准确地说,是三皇子等不及,开始动手了!大理寺那边查案的速度极快,通敌叛国的案子,就算没有证据,他们也能找出证据来。进了大理寺的门,想出来就难了。那位大理寺少卿,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目中无人。”
冷凝冽走进书房,在案前坐下,神色冷峻。
小鱼继续道:“还有,三皇子今日又去大理寺地牢探望魏如雪了。”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三皇子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女子。
“如雪,你怎么了?”他柔声问道,伸手想去抚摸她的脸颊。
魏如雪猛地抓住他的手,眼中闪烁着异常的光芒,全然不见往日的温婉,声音也变得尖锐:“殿下!带我出去!求求你带我出去!”
她的情绪激动,几乎有些癫狂。
一旁的萧惊鸿迅速上前,扣住魏如雪的手腕,凝神片刻,脸色微变:“殿下,她中毒了。”
他松开手,低声道,“是西凉的惑心草,少量长期吸入,会使人心神紊乱,性情大变。”
“惑心草?”三皇子眼神一厉,目光扫过牢房,很快定格在两边的烛台上,只有这样东西在燃烧在散发味道。
“好一个安神香。”他冷笑一声,大理寺默许,他自然不能当场发作。
还有谁会来这里,又有谁会用这种手段?
三皇子心中明了——冷凝冽。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倒是她的风格。
“如雪,你冷静些,”三皇子强压下怒意,放柔声音安抚。
魏如雪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声音带着哭腔和诱惑:“殿下,只要您带我离开这里,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什么都愿意……”
她卑微地祈求着,用尽一切方法展现自己的价值。
魏如雪这颗棋子,在冷凝冽及笄礼之前,确实很好用。
现在嘛,虽然麻烦缠身,但也并非毫无用处。
三皇子目光闪烁,似在权衡。
萧惊鸿适时开口:“殿下,眼下情势,想让她无罪脱身,难如登天。”
“殿下!”魏如雪立刻哭诉起来,声音凄切,“我一心为了殿下,如今落得如此境地,求殿下念在往日情分,救我一救!”
她声泪俱下,极力表现自己的忠诚与凄惨。
可惜,三皇子心中清楚,大理寺不可能轻易放人。
那条牵扯出前朝秘事的项链,魏如雪扑朔迷离的身世,被顺藤摸瓜查封的红鸾阁,如今连丢失的玄铁和“七里”当铺都被翻了出来。
桩桩件件都指向她背后的势力,想将她毫发无伤地带走,几乎不可能。
除非,劫狱。
但这风险太大了。
目前还不值得。
三皇子面上不动声色,将魏如雪轻轻搂入怀中,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恳切:“如雪,你放心,我绝不会弃你于不顾。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是我心尖上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在这里受苦?”
他完全不介意她此刻的憔悴狼狈,仿佛她是此生挚爱。
实际不过为了让她守口如瓶,不要胡乱说话。
魏如雪被他深情的言语和温柔的怀抱打动,暂时忘却了恐惧和绝望,满心满眼都是柔情蜜意,紧紧依偎着他,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但这番温存很快被打断,探视时间已到。
三皇子只得又温言叮嘱了几句,让狱卒好生“照看”她,这才与萧惊鸿一同离开。
他们走后不久,隔壁一间牢房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那人盯着魏如雪牢房门口看了许久,才转身默默离去。
刚走出地牢不远,这道身影身后便悄无声息地跟上一个人,待走到僻静处,身后之人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将前面的人打晕,扛起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小鱼回到冷凝冽的书房时,她正临窗而坐,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动。
“郡主,世子已经送回王府了,这次……平静许多。”小鱼禀报道。
冷凝冽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冷,随即又垂下眼睫,淡淡“嗯”了一声。
小鱼不敢耽搁,连忙汇报三皇子的行踪,将地牢里探听到的消息细细说来,尤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三皇子与魏如雪那番“感人至深”的互诉衷肠。
旁边侍立的黑雨嘴角抽了抽,差点没忍住笑意。
冷凝冽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她放下书卷,拿起桌上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递给小鱼:“去查查,这上面的人,哪些死了,哪些还活着。”
小鱼接过纸,目光从上到下一扫,脸色微变,眉头瞬间紧蹙。
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惊疑和凝重:“郡主,这上面的人……非同小可,几乎都身居要职,或是各方势力的关键人物,这若是查下去,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冷凝冽搁下手中的笔,笔尖在砚台上轻轻一点,并未留下墨痕。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微仰起头,任由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随即轻轻闭上了双眼。
阳光似乎穿透了眼睑,带来了虚幻的光影。
只要闭上眼睛,前世的惨烈便如潮水般涌来。
宁王府轰然倒塌的火光,云念九死在她面前时那绝望的眼神,还有冰冷的剑锋穿透她心脏时的剧痛和冰凉。
她曾被剥夺一切,生命被反复凌迟,最终只剩下一具盛满仇恨与杀戮的躯壳,沦为一个冰冷的刽子手。
命运弄人,重活一世,她依旧踏在这条染血的路上。
只是这一次,棋盘翻转,她成了那个执棋布局的人。
“郡主?”小鱼看着主子沐浴在阳光下却仿佛笼罩着寒霜的背影,心中微紧,忍不住轻声唤道。
冷凝冽眼帘微动,并未睁开,只是微微侧过脸,阳光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声音平静地传入小鱼耳中:“记清楚了,这些人,将来,都会是三皇子谋逆篡位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话音落下,书房内霎时安静得可怕,仿佛连窗外的风声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