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纸染墨痕,心事藏深尘。
契约缚魂锁,迷雾寻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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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的沉默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
屏幕上跳动的,是苏瑶的名字。
沈青临和阮白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意外。
沈青临接起电话,声音沉稳。
“苏瑶女士。”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夹杂着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
“沈先生…阮女士…”
苏瑶的声音不再像白天那样疏离紧绷,反而带着一种犹豫过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一些东西。”
“或许和你们说的事情有关。”
半小时后,他们的车再次停在了那栋老旧的工业楼下。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有稀疏的路灯在湿冷的雾气中投下昏黄的光晕,将楼体斑驳的墙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色块。
苏瑶站在工作室门口等着他们,没有开灯。
她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沾满颜料的罩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工作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味,比白天更浓郁了一些,带着夜晚特有的沉闷。
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示意他们进去。
目光所及,工作室中央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木箱。
箱子是暗红色的,边缘的铜制包角已经氧化发黑,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刚从某个角落里翻出来的。
箱扣是老式的,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
“我送走你们之后,心里一直很乱。”
苏瑶的声音低低的,在空旷的工作室里显得有些飘忽。
“我想起我奶奶以前提过,曾祖母留下了一些旧物,一直锁在老宅阁楼的一个箱子里。”
“我奶奶过世后,老宅几经转手,里面的东西大部分都散失了,只有这个箱子,因为不起眼,被我母亲带了回来,一直堆在仓库里。”
她走到箱子旁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箱盖上蒙尘的纹路。
“我以前从没打开过。”
“总觉得里面装的,不过是些不愿被提及的往事。”
“但今天…我去找了出来。”
她的指尖停在箱扣上,顿了顿,抬头看向沈青临和阮白釉。
“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你们要找的‘真相’。”
“也许打开了,会更让人失望。”
阮白釉走上前,在她身边半蹲下来,目光温和。
“无论是什么,面对总比逃避要好。”
“也许,这也是了解苏婉女士的一种方式。”
苏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啪嗒”一声,打开了箱扣。
箱盖缓缓掀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樟脑和纸张微霉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几件叠放整齐的旧式旗袍,料子已经有些脆弱,颜色也黯淡了。
一些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影模糊不清。
还有一些零碎的首饰,大多是银质或玉石的,款式古朴。
最下面,压着一个用蓝色绸布包裹着的小叠。
苏瑶小心翼翼地将绸布包取了出来,解开系着的细绳。
里面露出的,是一叠信纸。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有些残破,但保存得还算完好。
最上面一封,信封的封口完好,没有邮寄的戳记,收信人的地址也只写了一个模糊的“雾港市,威廉先生收”。
字迹娟秀,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风骨,却在某些笔画的末尾,透出难以掩饰的仓促与不安。
是苏婉的笔迹。
苏瑶将那封未寄出的信递给阮白釉,指尖微微颤抖。
阮白釉接过信,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冰凉与脆弱。
沈青临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信封上。
三人都没有说话,工作室里只剩下彼此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阮白釉小心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不止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灯光昏暗,阮白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聚焦在泛黄的纸页上。
“威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一切已成定局,又或许,我尚有一丝喘息之机,能将这封绝无可能寄出的信,藏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开篇的语气,就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绝望。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昔日的伙伴?抑或…将我推入深渊的魔鬼?”
“那套骨瓷茶具,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带着不祥。”
“你说它是艺术,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极致。但在我眼中,它从一开始,就沾染着贪婪与血腥。”
信中详细描述了苏婉与威廉最初的合作。
威廉是如何凭借他商人的敏锐和艺术家的偏执,构思了这套融合东西方元素的茶具。
苏婉又是如何利用家族在本地的关系和资源,帮助他寻找顶级的瓷土、聘请技艺精湛的工匠,甚至解决了许多官方层面的麻烦。
起初,一切似乎都只是纯粹的商业合作,甚至带着一丝艺术上的惺惺相惜。
“你说,要让这套茶具成为传奇,流芳百世。”
“我曾信了你的雄心壮志,也为能参与其中而感到兴奋。”
“直到…你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信的语气开始转变,娟秀的字迹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变得有些凌乱。
“那笔‘交易’,你称之为‘最后的保障’。”
“你说市场风云变幻,人心叵测,需要一种更‘牢固’的契约来确保我们的合作,确保这套茶具最终能带来我们预期的财富与声望。”
“我当时只觉得荒谬。商业上的契约已经足够,何须多此一举?”
“直到你拿出那些东西,说出那些…亵渎神明的话语。”
信纸在这里似乎被墨点污了几处,像是书写者停顿了许久,内心情绪激烈。
“你说,那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可以将物品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你说,只要举行了仪式,这套茶具就会成为我们共同财富的守护者,任何背叛者,都将受到茶具的反噬。”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不是商业手段,那是巫术!是邪恶!”
“我想要退出,想要毁掉那些已经烧制出的半成品。”
“但你用我的家人威胁我。用那些被你暗中收集到的,足以让苏家身败名裂的‘证据’。”
“你说,如果我不配合,苏家将在雾港万劫不复。”
苏瑶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原来,苏家并非没有丑闻,只是被更深的恐惧和交易掩盖了。
阮白釉继续往下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我别无选择。”
“在那个潮湿而阴冷的夜晚,就在烧制茶具的那个废弃窑厂里,你举行了那个所谓的‘仪式’。”
“我记得火焰跳动的光影,记得空气中弥漫的怪异香气,记得你口中念念有词的古怪音节。”
“你强迫我按上手印,用我的血,去‘激活’那些冰冷的瓷器。”
“你说,从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和这套茶具紧紧绑定在了一起。”
“茶具在,我在。茶具毁,我亡。”
“而拥有茶具的人,若心生贪念,违背最初的‘契约’,也将被茶具诅咒,直至家破人亡。”
读到这里,阮白釉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沈青临。
沈青临的脸色异常凝重,眉头紧锁。
诅咒的源头,并非苏婉的怨念,而是这个由威廉主导的,邪恶的绑定仪式!
苏婉,从始至终,都是第一个受害者。
她不是诅咒的发起者,而是被强行绑在诅咒核心的祭品。
“后来,茶具制成,惊艳四座。”
“但每一次看到它,我都感到刺骨的寒意。”
“它不再是艺术品,而是一个囚禁我灵魂的牢笼。”
“威廉,你带着属于你的那份财富和荣耀离开了雾港,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诅咒。”
“你离开后不久,那些最初参与瓜分利益的人,果然开始出事。”
“意外,疾病,破产…”
“我知道,是茶具开始了它的‘守护’,或者说,是诅咒开始了它的蔓延。”
“我试图寻找破解之法,却一无所获。那个仪式太过诡异,似乎牢不可破。”
“我日夜难安,恐惧蚕食着我的心。”
“我不知道下一个轮到的,会不会是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
“我只能选择消失。带着这个秘密,远离雾港,远离这套被诅咒的茶具。”
“但这封信,我必须留下。万一…万一将来有人能够揭开这一切,希望这封信能提供一些线索。”
“参与那个仪式的人,除了我和你,还有为你准备材料的两个助手。一个本地人,叫阿炳,另一个是跟你一起来的外国人,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总是在咳嗽。”
“或许找到他们,能知道更多关于仪式的细节,甚至…找到解脱的办法。”
“但愿,一切不会太晚。”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署名,只有最后几笔似乎因极度不安而显得格外潦草。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悠长而沉闷,像是亡魂的叹息。
苏瑶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她捂着嘴,肩膀无声地抽动着。
她一直以为曾祖母是家族的污点,是那个带来不幸的女人。
却没想到,真相是如此残酷。
苏婉不是施咒者,她是第一个被缚之人。
她的失踪,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带着绝望的自我放逐。
“仪式…”沈青临低声重复着,打破了沉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大脑在飞速运转。
“将物品与人的命运绑定…这听起来像是某种献祭或者契约魔法。”
“威廉是主导者,苏婉是被迫参与。茶具是媒介,也是诅咒的载体。”
阮白釉轻轻拍着苏瑶的后背,试图给她一些安慰,目光却锐利地看向沈青临。
“信里提到了两个可能的证人。”
“阿炳,一个本地人。还有一个总在咳嗽的外国人,威廉的助手。”
沈青临点了点头。“这是目前最关键的线索。”
“威廉早已离开,不知所踪。苏婉也消失了。”
“如果能找到这两个人,或者他们的后代,或许就能知道那个仪式的具体内容,甚至找到破解的方法。”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工作室里踱了几步。
“但是,这已经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阿炳…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在雾港找一个叫阿炳的老人,如同大海捞针。”
“那个咳嗽的外国人,线索更少。”
“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们还活着吗?就算活着,他们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吗?毕竟,那可能涉及到非常黑暗的秘密。”
阮白釉也站了起来,眼神坚定。
“再难也要找。”
“这不仅是为了解开茶具的诅咒,也是为了还苏婉女士一个清白。”
“她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误解和痛苦。”
苏瑶慢慢止住了哭泣,她擦干眼泪,眼神虽然依旧悲伤,却多了一分以前没有的决绝。
“我也会帮忙。”
“关于苏家以前的事情,关于那个年代雾港的一些人和事,或许我能从母亲那里,或者家族的一些旧文件里找到些蛛丝马迹。”
“阿炳…这个名字,我会想办法打听。”
沈青临看着苏瑶,点了点头。
“好。我们分头行动。”
“阮白釉,你负责整理信件信息,分析那个仪式的可能特征,看看能不能从民俗学或者神秘学的角度找到一些线索。”
“苏瑶女士,麻烦您尽可能回忆或者查找任何关于苏婉女士失踪前后的细节,以及那个叫‘阿炳’的人的信息。”
“我这边会利用警方的资源,尝试从档案馆、户籍记录等方面入手,查找威廉的助手,以及那个年代与废弃窑厂相关的人员记录。”
新的方向已经明确。
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不再是无头苍蝇。
那封尘封了数十年的信,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真相的另一扇门。
门后,是更深的黑暗,但也可能隐藏着终结一切的希望之光。
沈青临和阮白釉再次告别苏瑶。
离开时,苏瑶站在门口,目送他们下楼。
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孤寂,但眼神里,却比之前多了一些东西。
是沉重,也是力量。
回到车上,沈青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
他看着后视镜里那栋沉默的工业楼,以及楼上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小小窗口。
“威廉…”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他不仅仅是为了钱。”
“那个仪式,太过邪门。将人的命运和物品绑定…这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阮白釉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也许,他追求的,根本就不是财富。”
“而是某种…更黑暗,更无法言说的东西。”
“比如,控制?或者…永生?”
这个猜测让车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冰冷。
引擎再次发动,汽车驶入深夜空旷的街道,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雾气似乎更浓了,将整个城市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茧里。
而他们,正试图从这个茧中,找到那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罪恶与救赎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