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夜。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雾气突然浓得呛人。
箫家破败的院子里,箫盼柳静静立在屋檐下,身上那件喜服红得刺目。
金线绣的狐狸在袖口、衣摆盘踞,每一只都睁着幽绿的眼,似活物般随着她的动作闪烁。
盖头垂落,遮住了箫盼柳的脸,也掩去了所有表情。
箫父在院中来回踱步,箫母攥着帕子,指节发白,眼睛不住地往雾里瞟。
“怎么还不来,该不会是...”
她声音发颤。
话音未落,雾中忽然传来一声唢呐。
那调子古怪,不似寻常喜乐,反倒像是谁捏着嗓子学人笑,尖细刺耳。
紧接着,一队人影从雾中浮现——
八个轿夫从雾里佝偻着钻出来,他们穿着崭新的红褂子,可脊背弯曲得像被重物压垮的老树,走起路来膝盖几乎要碰到胸口。
箫父揉了揉眼睛。
方才明明看到八张毛茸茸的尖嘴狐脸,可定睛一看,又成了普通人的样貌。
只是那些轿夫的眼睛在灯笼下泛着诡异的亮,像是蒙了层油膜。
轿夫步伐僵硬,却抬着一顶华丽的红轿,轿帘上绣着百狐朝月图,每一只狐狸的眼睛都用荧粉点缀,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为首的“媒婆”是个枯瘦老妇,脸上的褶子堆叠如树皮,嘴角却咧得极大,露出满口黑黄的牙。
她手中提着盏白灯笼,烛火竟是诡异的绿色。
“吉时已到——”
她的嗓音像是含着口痰,用枯瘦的手掀开轿帘。
箫盼柳没有动。
箫父箫母慌了神,连忙上前搀扶,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送上了轿子。
他们的手在发抖,却不敢停下,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逼着他们动作。
唢呐再起,轿子晃晃悠悠地没入雾中。
纸人轿夫的脚步越来越轻,最后竟像是飘了起来。
红轿在山路上渐行渐远。
箫父箫母瘫坐在地,直到雾气彻底吞没了轿影,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山雾深处,忽然飘来一阵缥缈的歌声:
“哎——哟——
月儿弯弯照山坳,
狐狸娶亲哟,
新娘子莫要逃。
瞧啊瞧。
一更天里雾茫茫,
白骨簪花做新郎。
……
金轿子,银铃铛,
狐仙爷的聘礼堆满堂。
新娘子你莫心慌,
你若是哭呀,
他就剥了你的皮做衣裳,
抽根腿骨做洞房。
……
哎——哟——
红盖头下泪两行,
狐狸笑哟鬼点灯。
新娘子你莫掉泪,
明日坟头草青黄,
白骨囫囵煮作汤。”
那调子诡异,似童谣又似丧曲,嗓音忽男忽女,时而尖锐如狐啸,时而低沉如闷雷。
每唱一句,山间的雾气便浓一分,轿夫们的脚步也跟着歌声的节奏摇晃,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箫盼柳的盖头微微颤动。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行至路途一半,一路上都在沉默的箫盼柳忽然出声,竟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冷意。
“停轿,我要解手。”
抬轿的八个佝偻身形同时一颤,轿杆“吱呀”作响,轿子在原地停了下来,却未落轿。
媒婆猛地转身,灯笼绿火“噗”地蹿高三分。
她褶皱堆叠的脸上,隐约有赤色狐毛从皮下钻出,又迅速缩了回去,如同活物在皮囊下游走。
媒婆的嗓子像含了碎玻璃,阴冷而潮湿。
“新娘子,这不符合规矩...且再忍耐,莫要错过大人的吉时。”
闻言,轿内的声音猛地一沉。
“若污了嫁衣,败了狐仙大人的兴致,你们哪里担待的起!更何况各位大仙神通广大,还怕我一个凡人跑了不成?”
话音刚落,八个轿夫突然齐刷刷打了个寒颤,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黑洞洞的眼眶里泛着诡异的油光。
惹狐仙大人发怒,死路一条。
媒婆嘴里传出磨牙声,她突然凑近轿窗,枯瘦的手指扒着窗框,脖颈竟像蛇一般拉长半尺。
呼——
一口腥臭的浊气喷在轿帘上,一根三寸长的赤毛从她嘴角飘出,如活物般扭动着黏在箫盼柳的袖口,转眼就扎进布料深处。
“半炷香。”
媒婆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
“半炷香的时间,还请新娘子一定要赶回来,否则,老身闻着味儿也能找到您。”
轿夫们发出“嗬嗬”的怪笑,佝偻着退到三丈开外,却呈扇形散开,将可能的去路都堵死了。
箫盼柳掀开轿帘,绣鞋踩在潮湿的山路上,她没有回头看,而是径直走入林中。
虽然心中焦急,手心也浸出汗液,她却没跑起来,神色强装镇定。
直到身边的雾气渐渐消散,她才快步跑向月亮的方向。
在那里,已经有人在等她。
“盼柳!”
药郎一把将箫盼柳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眼中满是担心与后怕。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快把婚服脱掉。”
靳时栖不合时宜地开口,打断了浓情蜜意的二人。
箫盼柳感激地看了靳时栖一眼,这才手忙脚乱脱去繁复的婚服。
她在里面还穿了一套衣服,一路上憋得脸都红了。
箫盼柳被关在屋子里,原本已经做好以死明志的念头,靳时栖却忽然出现在她房中,告诉她应对之法。
为了攒够今天逃跑的力气,箫盼柳这几天卯足了劲的吃东西,天天嚷嚷着要吃酒楼内的肉和菜。
箫家人如今有了钱,自然也不会吝啬几道饭菜,每顿都不重样。
踏上喜轿,从今往后,她与箫家桥归桥路归路,就当她已经死了。
以箫盼柳的干劲和药郎的本事,在其他地方开个药铺,足以和和美美度过下半生。
“多谢道长相助,感激不尽。”
从靳时栖手中接过几枚沾染着泥土的金锭,箫盼柳与药郎同时鞠躬。
她认得这些钱,是箫父藏在屋子底下的金子。
但他们不能耽误太久,毕竟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长明镇,只好道别。
只是临走前,箫盼柳看着靳时栖的脸稍有些迟疑不定。
算了,道长大人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