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婉贞微微低头,掩下眼中的错愕,声音轻的小石头差点没听清,“那《时文报》和《京都晚报》没发现你吧?”
“没,我都没出面,那乞儿把消息递给他们,他们一看,是最近《华明日报》这种大报纸上,吵嚷的厉害的新闻,自觉发现了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还主动给了那乞儿几个铜板。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了,连个户籍都没有,想找也没处找去,你放心吧。”
黄婉贞低声,“嗯”了下,接过小石头手中的报纸,掏出四块大洋来,递给他,“再多买两份报纸,备着,剩下的是你的辛苦费。”
小石头笑嘻嘻的挠挠头,伸手接过,“谢谢经理。”
拿到报纸,黄婉贞转天就带去了徐府,她多长了个心眼,没直接跟徐太太说,而是先在徐盛翊面前做了做样子。
“哎!自从参加了苏次长家的宴会,我就是报纸上的常客了,刚开始时夸,现在是骂,骂我也就算了,还带累了贵府上的名声,我这心里委实不安。”
徐盛翊拿过报纸瞧了两眼,抬头认真的对黄婉贞说,“这报纸可不能让祖父看见,不然非得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黄婉贞听到她的话,面上现出一抹焦急,“徐总长平日里有读报的习惯吗?”
徐盛翊点点头,“现在只要是有正经差事的,都有看报的习惯,不过这《时文报》我倒是没听过,应该是发行量不大的小报。”
黄婉贞满脸愁苦道,“嗯,《京都晚报》上也登了,现在还都是小报,就怕有些鼻子歪的,闻到腥味儿,扩散了出去。”
“到时候,徐总长看到后,不会怪罪我吧?”
徐盛翊摇摇头,“怎么会?祖父虽性子有些古板,但最是宽厚,体恤民众,不可能牵连你这个受害人的。”
黄婉贞无奈苦笑,深深叹了口气,“说起来,都是那《华明日报》引起来的,我与那报社无冤无仇,不知为何,非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徐盛翊闻言点点头,“这事祖父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请了人,专门注意报纸上的一些信息,这事提及到了我们府上,家里知道后,还请示过他,他老人家忙的很,对这些哗众取宠的小手段很是看不上。”
黄婉贞心想,她也想说看不上,但确确实实给她生意带来不小打击,她那铺子定位的是高端顾客,大部分都识字,更有许多家里有定报纸的习惯,她名声一臭,那些人就像在她身上,看到了虱子似的,一下子躲得老远。
虽然靠着给密斯贝拉做衣服,挽回些生意,但远不如之前的兴盛,这让她都有了转行的想法,可又怕不找出那使坏的人,转了行,也被那人发现,继续泼脏水,那她还不如啥都不做。
“我准备告《明华日报》。”黄婉贞左思右想,还是说出了这话。
如黄婉贞所料,徐盛翊是不赞同的,“黄老师,你这办法实属下下策。”
黄婉贞舒了口气,很认真的请教,“愿闻其详。”
徐盛翊虽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心性乐观,胆子大,但受的是儒家传统文化教养,讲究的是‘以和为贵’,听到黄婉贞这种得罪人的解决方式,下意识就觉得不妥。
“我祖父曾是前朝进士,在刑部任职,还与苏家老太爷去西方国家考察过司法体系。”
“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这些都是父亲跟我讲的,你且听一听。”
“咱们国家自古以来,就不信奉法,前朝根本没什么审判庭,告状要去衙门。”
“你可以去最近的县衙看看,门口左右各设一个石碑,一块碑上写着‘越诉吃五十’,一块碑上写着‘诬告加三等’,为什么要那么写,因为上意想要的是维系安稳,衙门想要的是不让老百姓告状。”
“民国建立前夕,祖父随几位大人去欧美考察司法体系,发现他们是法理社会,跟咱们的礼俗社会不一样。上头让改革,要学习西方文明,咱们得学啊,只得弄个审判庭出来。”
“可全北京找去,有几个做律师的?国人骨子里最会趋吉避凶,律师要是个好的,会没人愿意去做?那是因为诉师原就是下九流,现在改朝换代了,诉师也换了层皮,改成律师了,可也就是名头好听,上头的人一茬换一茬,都是满嘴的仁义礼教。”
“打从有皇帝起,就是儒家思想盛行,以家族礼仪道德,维系一种秩序,在国人看来,告状就是一件讨厌的事,打官司是非常丢脸,非常破坏门风的。”
“黄老师,您要去告别人,就会影响你家的门风,大家就会觉得你家里风气不够敦厚,忠孝节义的教育不够好,谁还愿意跟你家来往?谁还愿意跟你家结亲?”
徐盛翊说完,诚恳的看着黄婉贞,“我说这些,实属为你好,今天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说这些,我知道您是新派人,思想西化严重,可您要知道,您打官司,一路遇到的,可全是华国男人,还没开庭,你在法官心里就输了‘仁义礼教’,就违了‘公序良俗’。”
“更何况你还是女子之身,他们嘴里不说,知道原告是女子那一刻,就暗地里给你盖上了‘不安分’三个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黄婉贞起身,向徐盛翊鞠了一躬。她实在是不了解,原来以前的国人都是这么想的啊,要不是徐盛翊跟她说这番话,她不知道要碰多少壁,才能体会出民国的社会潜规则。
“不过我还是要告。”黄婉贞直起身,疲惫的露出一抹笑,“你刚刚也说了,打官司是国人讨厌的事,司法体系维护的是社会安稳,不是保护人们的权利。”
“我失去了权利,那就去恶心恶心敌人,做些他们讨厌的事,就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得知道,敌人是谁。”
徐盛翊很是不解,皱眉问道,“那你家的名声呢?你不想嫁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