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母亲发间的银丝上落了片光斑。禾穗望着那些光斑,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打麦场边,看父亲用木锨扬麦,金黄的麦粒在夕阳里飞杨。
“攒下的鸡蛋鸭蛋,除了自家用,还能换钱呢,”禾穗娘压低声音,像说什么要紧事,“如今已攒了百来两银子,再攒几年,够给禾生禾叶说媳妇了......”
禾穗耐心的听母亲絮絮叨叨,不时应和几声。
如此半月光阴,禾穗娘带着禾锦回了庄子。头几日烟雨居静得发空,禾穗总在沏茶时想起母亲攥着茶盏的拘谨模样,或是在修剪石榴枝时听见虚空中传来的唠叨声,那些关于“灶膛要留火种”“梅雨季要晒衣裳”的琐碎,原是深宅里学不来的活计哲学。
直到第三日午后,禾穗歪在临窗的软榻上看书,忽然觉得小腹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像有只小虫子轻轻爬过。
她搁下书卷屏息静气,掌心刚覆上小腹,那动静便又起了,先是轻轻一拱,继而化作一串极轻的搏动,像春日溪水下藏着的鱼,忽的摆了摆尾巴。
“春桃!”她猛地坐直身子,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快去请李嬷嬷来!快!”
侍立在外的春桃听见声响,掀帘进来时见禾穗正抚着小腹发怔,脸上是惊惶又茫然的神色,倒像个迷路的孩子。
“姨娘可是哪里不适?”春桃慌忙上前,却见禾穗忽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腹上,眼睛亮得惊人:“你瞧......他动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母窗,在锦缎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春桃的指尖触到锦缎下那微弱的搏动,像触到了一团正在苏醒的暖云,惊得差点跪下去:“这是小主子在踢腿呢!”
禾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那里曾握过母亲粗糙的掌心,曾接过侯府精致的茶盏,此刻却覆着另一个生命的悸动。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走前塞在她枕下的红布包,里面裹着她求来的安胎符。
窗外的石榴树又落了一瓣花,恰好掉在窗台上的青瓷盆里。
禾穗望着那抹通红,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屋子有了声响,不是母亲的絮叨,不是禾锦的笑闹,而是一种更细微、更蓬勃的动静,像春雨落进麦田,正悄悄拱开泥土。
李嬷嬷掀帘进来时,正瞧见禾穗歪在临窗软榻上,眼神空茫地望着青瓷盆。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鬓边的珍珠上碎成星子,可那抹平日里总含着笑意的眼角,此刻却凝着层薄薄的水汽,像蒙了层未擦净的窗纸。
“姨娘这是怎么了?”李嬷嬷快步上前。
禾穗指尖还凝在小腹上,掌心下的动静已渐渐平息,只余一片温软的暖意。未及应声,春桃已喜得眼睛眯成了月牙:“方才小主子在姨娘肚子里翻身呢。这会儿好似睡着了?”
“算着日子也是时候了,”李嬷嬷搁下汤碗,伸手探了探禾穗的额角,“姨娘该开心才是。”
她话音未落,便见禾穗忽然抬手抹了把眼角,珍珠抹额滑落些许,露出鬓边几缕被汗濡湿的碎发。
“是,我开心呢!”禾穗笑起来,可眼角的水光却越聚越多,“前几个月只知道他在我肚子里,像块没动静的暖玉......刚刚他那么用力一蹬......”她忽然顿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缎下的肌肤,“我才真真切切觉得,他是个活物,是真在我肚子里长着呢......”
禾穗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在李嬷嬷也听懂了,贴心的为她拭眼睛泪珠,“姨娘这是喜极而泣呢,往后小主子闹腾的日子多着呢,说不定夜里还会踢您肋下玩。姨娘可得把心放宽了,动了胎气可使不得。”
禾穗盯着自己交叠在腹上的手,素色罗裙下的肌肤似乎还留着那蹬踏的余震。
她想起几日前与巧姐儿、禾锦在花园里吃酸梅,忽的觉得腹底轻轻一滚,原以为是错觉,此刻才知那竟是小生命最早的回应。或许更早,只是她没发觉罢了。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禾穗轻轻应了一声。
宋怀谦回府时已是七月末,石榴树梢的知了正叫得聒噪,府里仆妇踩着梯子悬挂中秋彩灯的声响,倒与蝉鸣应和成一片热闹。
春桃端着青瓷碗进来时,禾穗正歪在软榻上数窗外的石榴果,素白指尖时不时落在隆起的小腹上轻压。
她将碗递过去时放轻了声线:“世子回府了,眼下在瑞锦阁呢。”
禾穗低低“嗯”了声,手掌刚往肚子上按去,里头的小家伙便像被逗弄般踢腾起来,素色罗裙上霎时顶起个圆鼓鼓的小包。
“这小东西......”她接过青瓷碗,垂眸望着自己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漾着温柔笑意。“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如此好动。”
“老人们都说‘外甥肖舅’,保不齐像二公子那样爱闹腾呢!”春桃笑着接话,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探身轻声追问:“咱们要过去吗?”
禾穗执起银匙搅动羹汤,浮起的干桂花随涟漪沉下又翻起,“姐姐那边差人来过吗?”
“没呢!”
银匙在青瓷碗中划出细响,禾穗望着碗底渐聚的桂花,良久才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那清甜在舌尖漾开时,她才轻声道:“既如此,那便不去了。”
话音刚落,小腹处的鼓包忽然又动了动,像是被羹汤里的甜意唤醒。禾穗指尖覆上衣料下的起伏,触感隔着罗裙传来有力的踢腾,“世子刚回府,按规矩总要先去给王爷王妃请安,今晚多半会歇在姐姐那儿的。”
春桃忽然轻拍额头,像是想起要紧事:“方才见着福枝往瑞锦阁去了,手里捧着个描金匣子。”
“随她去,咱们只做不知!”禾穗声线淡得像飘散开的桂花香。
往日里或还存着几分对恩宠的微末盼头,可如今掌心覆着小腹的弧度,却只盼着这腹中孩儿能平安落地,那些风月情长、庭院荣宠,在胎动轻颤的此刻,都成了廊下模糊的灯影,算不得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