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穗将素绢轻轻推至董婉手边,指尖落处洇开浅淡的茶渍:“这是秀秀闲时画的。在嶷源县时,她跟着绣娘们学过些手艺,想来那些绣娘针线图样原是信手拈来的。”
“这是秀秀画的?”董婉接过素绢,指尖拂过那干透的炭痕。
忽然想起府里织锦房的绣娘们,她们能将《洛神赋》绣作十二扇屏风,针脚里流淌着云涛与衣袂,未必不能把故事绘成画稿。
若先让绣娘以彩线打样,再请刻板师傅依着绣纹雕版......她心中默算着,釉料与梨木的开销竟能省下大半。
“还有这个,”禾穗又摸出半页话本子,纸角已被摩挲得发毛,“原本文里写‘柳毅传书遇龙女’,春桃给秀秀她们讲时,总要比画着龙角的样子。若是图册上画条腾云的龙,再配几行浅白的解说......”
禾穗忽然顿住,望着董婉的眼波亮如晨星,“只是解说的字......得拣最常用的,像‘日、月、山、水’那般,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望图猜意。”
雕花窗外的日光斜斜切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
董婉忽然想起昔日去相国寺,见几个卖花女童围着个货郎,争着看他担子上的《山海经》插画,那些浓墨重彩的神魔像上,女娲娘娘的披帛仿佛能被风掀起,即便不识字的孩子也能指着画像喊出神名。
“若真能成......”董婉的指尖划过素绢上小丫鬟扬起的嘴角,“不仅书铺能盘活,府里那些......”
她没说下去,只是想起前几日见顾盼捧着《玉台新咏》,却频频皱眉,书中太多生僻字眼如重门深锁。若有了图册,后宅女眷们或许能借着丹青,推开那扇被文字阻隔的窗。
禾穗见她神色松动,忙趁热打铁:“姐姐不若让春桃带着几个识字的丫鬟先试画样,再请账房先生核计成本......”
说到兴起时手不自觉抚上小腹,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而她想为这孩子,也为秀秀、香杏那样困于深宅的女子,在锦帷重重之下,辟出一条能望见图画与文字的幽径。
董婉将素绢仔细折作方胜,推回禾穗面前,茶盏里的残茶已凉透,却反照出她眼里新燃起的光。
“明日我便让织锦房的刘嬷嬷带绣娘过去。”她忽然攥住禾穗的手,翡翠镯子与对方腕骨相碰,“只是有一条......“她语气陡然郑重,“你不许再提什么《素女经》......”
“姐姐放心!”禾穗红着脸,忙不迭点头。不用董婉说,她也知道,否则方才提及那画册也不用如此扭捏了。
“到时可分精装与简本。”董婉缓了神色,继续说道“莫说你们爱读话本子,便是母妃......”话音微顿,指尖划过窗棂投下的菱格光影,“她老人家闲时也会翻看几页,只是市间本子大多俚俗,难入她眼。”
禾穗垂眸试想,那位总斜倚在紫檀木榻上,腕间玉串随动作轻响的贵妇人,竟会翻看话本?脑海中只浮现出端王妃翻阅《女诫》时,蹙着远山眉的端肃模样,实在难以将她与市井话本里的“柳毅传书“联系起来。
“待精装册子制成,我先呈给母妃过目。”董婉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说不得还真能趟出一条道儿来。”
两人就着纸墨版式、绣样装帧的细节低声研讨,檐角残阳将窗棂的菱格影子愈拉愈长。
忽听得房门轻叩两声,青岚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板透进来:“世子妃。”
“进来说话。“她转头看了眼案头的铜漏,停了话头。
青岚推门而入,垂首问道:“晚膳可要挪到暖阁用?”
“就在花厅摆吧!”董婉抬眸吩咐时,目光落向一旁的禾穗,“阿穗也在这边吃,吩咐厨房里添道小米南瓜粥,小米能补气血,南瓜健脾润肺,熬得烂烂的,最适合她这时候吃。”她略一沉吟,又补道:“再炖盅山药莲子排骨汤,莲子务必去芯,山药挑面糯些的。”
青岚应了声“是”,转身欲行,却被董婉扬声叫住:“对了,去瞧瞧厨房新制的点心,先端一碟给阿穗垫垫肚子。”语气带了几分自责,“也怪我沉浸于此,竟忘了时辰,你们怎的也不提醒?”
“厨房新炖了燕窝雪梨,配着刚出炉的杏仁酥正好。”青岚福了福身,鬓边银箔花钿随动作轻颤,“奴婢这就去取来。”说罢便转身出门去了。
待绿筠进来点燃案头蜡烛时,光影在窗棂上晃出细碎的暖芒。
禾穗垂眸轻轻按了按腰间软缎系带,“有劳姐姐费心,方才与姐姐说得入了神,倒没觉出饿意。如今话头稍歇,倒真有些觉得腹中空空了。”她忽而抬眼望着跳跃的烛火,颊边梨涡若隐若现,“说来也怪,来姐姐这里前刚用了冰糖炖雪蛤呢......”
“这有什么费心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董婉执起绿筠新换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拨了拨浮沫,“你正怀着身子,饿得快是自然。李嬷嬷她们伺候可还周到?”
禾穗唇边漾起笑意:“再稳妥不过了。有她带着青梧照管,连春桃她们都省了许多差事。”
董婉将茶盏轻搁在葵口茶托上,闻言应道:“得用便好。”
“李嬷嬷毕竟是姐姐身边的老人了,论起照料身孕的章程,远比春桃她们小姑娘懂得多。”穗指尖轻覆上小腹,毫不吝啬夸道:“有她盯着每日的药膳时辰,连夜里起夜都备着暖炉,这般熨帖周到,倒真叫人连根头发丝儿都不用操心。”
董婉抬眼笑道:“瞧你把人夸得天花乱坠。”说罢朝侍立在侧的绿筠颔首“去我妆奁匣取个攒珠荷包来,赏给李嬷嬷,再支五十两碎银,让阿穗院里的丫鬟仆妇都沾沾喜气。”
指尖轻轻叩着茶托边缘,声音里漫着暖意:“记得告诉她们,主子心里头透亮着呢,往后更要把差事办得熨帖周正,半点差错也容不得。”绿筠应声福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