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贺景昌和贺景明去考了院试回来后,已是九月清秋。
贺景春案头书卷堆叠如小山,青灯黄卷下,愈发勤勉,每日里不是捧着医书苦读,便是伏案抄写医理。
这日晌午,日头正毒,丰年踩着日影进了齐府,怀里抱着贺景时送的东西,脸上带着几分兴奋。
一见到贺景春,也顾不上擦汗,忙不迭说道:“三少爷,大喜事儿!院试结果出来了,四少爷和五少爷都中了秀才。咱家三爷起初愣是不信得直摇头,说什么‘莫要诓我’,偏巴巴的顶着日头跑去看榜,回来时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
贺景春一想到三叔那副着急忙慌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发笑。贺景明虽然调皮又不大爱读书,可贺三爷日日给他开小灶,和贺三夫人一起日日抓着读书,秀才倒也不难考......吧。
贺景春连日苦读,早已疲惫不堪的歪在了榻上,累得双眼似睁非睁,声音也含糊不清:
“如此甚好。你去我库房里挑些好东西送去。再去给四弟弟量量身段,前些日子送他去院试,我瞧着他衣服袖口短了些,怕是穿着局促。让裁缝铺子赶紧做几身新衣裳,秋冬的也一并赶着做出来,记得尺寸要做大一两寸,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丰年给他掖了被子,应了一声,也不听贺景春挽留他在这歇一会再走,忙匆匆去办事了。
待至院试前一晚,夜色深沉,繁星点点。
齐国安悄悄从文氏处过来,去了几趟梦溪斋看贺景春。夜里凉,他裹着宝蓝色织银松叶灵芝纹的大氅,在廊下踱来踱去,时不时透过窗棂向里张望,心里紧张得很。
虽说这次的考题是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一齐出的,可他却没和贺景春明言,只在平日教学里提了几次。他心中实在没底,也不知道这傻子能不能体会,可别在考场上抓了瞎。
其实他也不需要紧张。只要考上医丁入了备考,进太医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他还是紧张得辗转难眠,每隔一会儿便要去梦溪斋查看一番,最后索性披着大氅,在榻上和衣而卧,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卯时未到,天色尚暗,齐国安便猛然惊醒,额头上还沁着一层薄汗。
他抬眼一看,只见文氏已在梦溪斋中忙忙碌碌的准备东西了。见他醒来,文氏连忙招手,打开两个箱笼,笑盈盈地说道:
“我给春哥儿备了两个箱笼,一个里头放了全套的笔墨砚台,另一个装了吃食和清喉饮。昨儿个我特意让厨房熬了茯苓膏,提神醒脑最是管用。你仔细瞧瞧,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齐国安揉了揉惺忪睡眼,凑近细细看了一遍,忽而眉头一皱,忙走到柜子前,取出素色的对襟衫和扇子,一边放进箱笼里一边念叨:“今儿要考一天,中午就只待在座位上晒太阳,外头日头毒,不备些东西,怕他身子吃不消。还得拿些清凉膏,对了,银针也得带上......”
话音未落,文氏已将绣帕轻轻覆在他手背:“知道你疼春儿,可也别累坏了自己,我瞧你倒像是没睡好。”
因齐国安要去院试监考,一行人早早便出发了。
此次太医院与礼部商议了一下,将考核地点设在院试之处。礼部派了人,和太医院的两个一起监考。因考医丁的人数与科举相比少了许多,今日氛围倒不似科举那般喧闹拥挤,多了几分静谧。
齐国安刚下了马车,便遇到了同样来监考的另一个院判。
那院判姓卜,单名一个川字,资历比齐国安略长些。他见了齐国安自己穿了一身官服过来,不由得笑呵呵的问他:“你家那宝贝徒儿呢,怎不见人影,莫不是还在梦里啃医书?”
齐国安笑着行礼,温声道:“还在车里歇着呢,这几个月日日晚睡苦读,今儿又起得太早,这会儿还迷迷糊糊的,我刚给他扎了两针提神。”
卜川听了,忍不住抚掌大笑:“你呀你,对徒儿这般上心,倒比亲生的还宝贝。”
齐国安先去正屋与礼部众人打过招呼,贺景春那他不方便过去,卜大人贺景春也见过,所以为着避嫌,只得麻烦礼部的人多过去巡一巡。
这边,贺景春早已规规矩矩地排好队,待锣声一响,他牢记齐国安的叮嘱,恭恭敬敬地将腰牌递给门口考官。考官上下打量他一番,递过号牌,冷冷道:“照着上面找位置去。”
贺景春抬眼望去,只见一排排狭小的隔间紧紧挨着,心中不禁一惊,张大了嘴巴。定了定神,他顺着灯笼指引,在院试最里面的隔间坐下。
这隔间十分逼仄,仅容人盘腿而坐,连躺卧都难,他这才明白为何家中参加院试的兄长们考完都疲惫不堪。能在这地方坐几天的,也是神人啊。
贺景春看着其他人陆续坐好,不由得十分紧张。他忙摆好了笔墨和银针,待考官发下试题,他便全神贯注地看着上面的题目。
只听铜锣再次敲响,院试的考生们纷纷齐刷刷的动笔,一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声传来,随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此次考试分上下三场,上午考的是理论知识,题目多从《内经》、《难经》、《脉经》、《本草》等医书中选取,考卷是一卷长长的卷轴,题目着实不少。
齐国安在考场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贺景春。他时不时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活像个伸长脖子的老母鸡。考完后,还拉着礼部的人问东问西。
到了午休吃饭时,他也食不知味,勉强扒拉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这副模样把卜川笑的不行:“我说国安,你是在担心他答不上来,还是担心别的。想当年我家那小子考试,我都没这般操心,不也顺顺当当进了太医院?”
齐国安嘴里的饭嚼了许久才咽了下去,苦着脸道:“你家远山天资聪颖,我家春儿笨的不行,我担心啊......”
卜川闻言就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少来了!前些日子是谁在钱序面前,把自家徒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这会子倒给我谦虚起来了,谁允许你的。”
随即他又拍了拍齐国安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情,也别太担心了。罢了罢了,我这就去考场替你走一圈,看看你那好、徒、弟,省得你坐立不安。”
说罢,卜川匆匆扒完最后两口饭,一抹嘴,挤眉弄眼的走了,看得齐国安目瞪口呆的。
等了好半天,齐国安都快憋不住要冲过去了,才见卜川慢悠悠地回来。齐国安急忙上前拉住他衣袖,连声问道:“怎么样?”
卜安却故意卖起关子,笑着看他,半天愣是不说半个字。齐国安急的直跳脚:“你这嘴里塞茄子了不是!我自己去。”
卜川赶忙拉了他回来:“诶诶诶,我说便是。你那徒儿正吃东西呢,模样和你吃东西时如出一辙,慢条斯理的。还一边吃一边盯着屋檐上的鸟儿瞧,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
说着,用手肘撞了撞齐国安的肩膀,调侃道:“有些日子没见到你家春儿了,长得倒是愈发好看了。”
齐国安笑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笑道:“如此便好,他若紧张,吃饭时必定食不下咽,只顾发呆。”
随即口气略微带着骄傲和嘚瑟,摇头晃脑道:“唉,再丑也不敢嫌弃罢喽~”
卜川转头就走。
下午考的是作歌谣,这可让齐国安又紧张起来。贺景春那几本书其实都已经熟知,记得十分牢固,可作歌谣却是他的短板。齐国安只盼他能拿个中等成绩就算好的了。
等到了三炷香的时间后,铜罗又敲了一声,要开始考第三场了。
院子中间左右两侧各摆了一张大木桌,桌上放着空白的人体穴位图,中间立着黄花青木博古屏风,隔开两边视线。卜川与齐国安分别坐在两侧,礼部考官按座位顺序带考生前来。考生需依次上前,在人体图上点出指定穴位,考完便可离开。
轮到贺景春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天色已晚,眼看就要掌灯了。卜川和齐国安早就累得半死,可一听到贺景春的名字,立刻来了精神。
卜川故意板着脸招手:“来我这吧。”
贺景春赶忙上前去,见到是卜川,心里略微放松下来。齐国安则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看个没完。卜川忽略了那道目光,等贺景春掏出银针,便开始出题。
“阳白穴、攒竹穴、天突穴、璇玑穴、外陵穴、府舍穴、阳池穴......”
卜川一连念了四十多个穴位,贺景春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出来。在本子上记录着,暗暗点头,面上却依旧严肃:“行了,去吧。”
他心中暗叹,真不愧是齐国安带出来的。平常大夫或太医只需擅长一科即可,齐国安最擅长的却是两科。看样子,他是将自己最擅长的那两科都教了这个徒弟。
贺景春这才双腿酸痛的出了院试的门。文氏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见他出来急忙上前,一把搂住了他,满脸关切道:“可算考完了,如何?师娘给你带的吃食都吃了吗?怎么这般晚?”
他耐心的答着,和文氏一起在车内等齐国安回来。
齐国安和卜川正在整理东西,卜川喘了口气:“看着人不多,却是要折腾一整天。一想到明日要批卷,我就不想上值。”
齐国安笑话他:“怕什么,那些御医吃闲饭不成?”
......
待街上热闹起来,齐国安这才上了马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兴致勃勃地说:“走,去酒楼好好吃一顿去。”
文氏满心欢喜,抓着他肩膀,急切问道:“是不是过了?快说!”
齐国安温柔的笑了笑:“还没批卷,连我也不知呢。等明日批了卷,大后日放了医榜,你们自己看去。”
文氏撇了撇嘴,嗔道:“就会卖关子。”
话虽如此,可到了第三日,文氏还是起了个大早,又是吩咐备马车,又是在内室焚香祷告,忙得不可开交,整个秋水院一片喧闹,把齐国安也吵醒了。
他揉了揉眼,看见文氏忙得团团转,不由得奇怪的问道:“不过看个榜,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又不是什么大考。”
文氏头也不抬,没好气道:“你不懂,自睡你的去。”
齐国安苦笑两声,起身看着文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意:“姑奶奶,你就别折腾了,他早......”
“不许说!”
齐国安刚想说些什么,文氏急忙打断他的话,不满的的看着他,忍不住责备起来:“你要么一开始就和我说,要么就别说。今儿要看榜,不想听那些有的没的,平白扫了兴致,最讨厌了。”
齐国安一脸无奈,随即又重新躺下,嘟囔道:
“咱们看榜的过场还是要走一遍的,等下咱俩就看他在榜下如何傻笑就行。等礼部消息一到,就能进太医院了,这小傻子命好,有我替他谋划,保管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
文氏听了,这才在床边坐下,轻轻摇晃着他:“那他到底考得如何?我记着你们苗院使不也是批阅的吗?”
齐国安甩开被摇晃的手,缩回被窝:“嗯,但春儿的答卷是卜川他儿子卜远山批的,苗院使只是复审。答题上中,针灸上上,就歌谣得了个中等。真是奇了怪了,明明贺家都是读书人家,就连他家贺景明都会作诗,怎么到他这就哑了火。”
文氏用力的拍了他的背一巴掌,满心欢喜的去备早饭了。
等贺景春来秋水院吃早饭时,见齐国安和文氏神色平静,甚至隐隐透着凝重,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忐忑不安地问个不停:“师父,我是不是......没过?”
齐国安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淡淡道:“卷子不是我批的,我也不知。你自己觉得考得如何?”
贺景春迟疑片刻,缓缓道:“考题虽有些偏,可都是师父平日里讲过的,脉络图我也背得熟,倒不怎么担心。只是那歌谣......”
他一想到歌谣就要苦笑。
文氏赶忙安慰:“无妨,别想太多,咱们等会儿去看榜便知。”
另一边的贺府。贺景时不到寅时就起了床,祥安见了,十分纳闷:“哥儿今日怎么这般早起,不再睡会?”
贺景时摆摆手:“今日三弟弟放榜,我瞧着这府里怕是没人记得,打算自己去看看去。”
说话间忙换了官服,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出了门,骑着马就往院试门口赶。街上行人稀少,他很快就到了院试门口,忙下了马奔到榜上,一眼就看到了第三行写着的贺景春。
今年考的人不过二百来余人,只有不到一百人过了考核。
贺景时激动的双脚直跺,忍不住欢呼起来:“我,我弟弟过了,我弟弟过了!哈哈哈哈哈......”
贺景春他们到的时候,贺景时正站在榜下,笑得合不拢嘴。贺景春又惊又喜,贺景时上前,与齐国安等人行礼后,一把拉住贺景春的手,搂着他指着第二行:“看看,贺景春。”
贺景春盯着那名字,一时难以置信,呆愣片刻,看了看贺景时,又转头看向齐国安。他见师父正温柔地望着他,脸上满是笑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喜悦,一下子扑进齐国安怀里,大声喊道:“师父!我过了!我真的过了!”
齐国安用力的捏着他的脸颊,笑呵呵的看着他那双多情的眼眸:“我知道。”
贺景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歌谣写那么烂,竟然也过了?”
齐国安笑出声,捏着他的脸颊晃来晃去:“等礼部下了消息,你就得去太医院了。这才只是个开始,等同于你考了个秀才。有我教你,区区医丁罢了,往后可不能松懈,三年后的大考才是关键,切不可掉以轻心,这才刚刚开始。”
他全然忘了院试那日,自己是如何焦急不安,在太医院得知贺景春过了时,又是怎样欣喜若狂,激动得和什么似的,行礼间还差点拂了苗院试的乌纱帽,在太医院闹了个笑话。
贺景时便和齐国安要回了贺景春:“眼下春哥儿过了试,我已派人回去告知祖父,家里祖父想必正欢喜,正要好好谢一番院判呢。不如就请院判今日一同去贺府庆祝吧?”
齐国安听出他话中之意,知他懂礼数,推辞道:“这是春哥儿自己努力罢了,我近日事务繁忙,明日春儿便可回府,还请贺公子代我向老爷子问好。”
贺景时点点头,又摸了摸贺景春的脸,翻身上马:“我还要去衙门当值,明日替你好好庆祝一番。对了,三叔今早来看过榜,这会儿已回衙。二姐临近生产,不便前来,派了玉壶过来,这会儿也回左府去报信了。”
齐国安坐上马车,满心欢喜地赶往太医院,兴奋地说:“今晚咱们去船上吃流水宴,好好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