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春闱前两日,贺府上下恰似热油泼入滚水,顿时炸开了锅。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廊下人影穿梭如织,下人们皆脚步匆匆,扛着箱笼疾行,手持掸子细细清扫庭院,连廊下的灯笼都被擦拭得焕然一新,映得抄手游廊流光溢彩。
雕花木窗棂外,春日暖阳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碎金。池子的水纹波光映在高丽纸上,衬得书房波光粼粼。
陈妈妈进来给景春端了盘热气腾腾的牛乳香菱玉团,那玉团雪白软糯,仿若凝脂,甜香四溢。她将盘子轻轻搁在案上笑道:\"哥儿快尝尝,这是厨房新学的南下点心。”
说着用绢帕擦了擦鬓角,眼角眉梢带笑的说起外头的热闹:
“二房这阵子可热闹着呢,各房送去的东西都要堆成了小山,奴婢方才去长虹馆送东西时,看到二夫人指挥着丫头们收拾东西忙里忙外的,那架势,恨不得把整个长虹馆都拆了打包搬到贡院去呢。”
春闱分三场举行,每三日一场,一共九天八夜。
考生一进去,便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吃喝拉撒睡全靠自己,可不得铆足劲准备么?贺景春早早地就给贺景时备去了十锭的墨锭,还有两套豪猪笔,足够他这几日用了。
贺景春看着吴钰拿过来的账本,是这个月的账册和各铺子情况。这两个月铺子都在忙着整修和翻新,这个月才算正式营业。
贺景春搁下狼毫笔,指尖还沾着墨渍,闻言抬眼看着陈妈妈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也不由淡笑道:“父母之爱子,也不过如此罢了。大哥哥春闱,之前我还偷偷听祖父说过,大哥哥八股文和策论很厉害,可能一回就过。”
说着起身将桌上的茶盏往陈妈妈手边推了推:\"倒是辛苦妈妈来回奔波,快喝口茶润润嗓子。\"
陈妈妈立在一旁,拿起茶盏不动,目光灼灼地望着贺景春。见他眉头微蹙盯着账本,便轻咳一声道:\"哥儿别看这些劳神的账目了,且听奴婢说件新鲜事。\"
待贺景春抬眼,她才凑近两步压低声音:
“刚刚三夫人趁着前院人多眼杂,将我唤到后院,特意嘱咐我告知哥儿一声。老夫人命二夫人在府中挑选几个丫头,打算等过了一年守孝期,便给哥儿做贴身女使。”
在大历,父母去世后,子女要守孝一年,而旁支亲戚却是不用那么久。虽说守孝期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可按正常来说,过了百日之后,再娶的人家也是有的,只不过会被人笑话太心急,百日之后则大部分规矩都恢复正常。
毕竟大家的日子都得朝前看。
贺景春显然没想到陈妈妈会这么说,惊讶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椅子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什么?”
声音之大,仿佛要冲破屋顶。随即又慢慢坐了回去,揉着眉心叹道:“三婶婶是怎么知道的?”
陈妈妈看着他的眼神带了点意味深长:“在宅子里当家那么多年的夫人,这点本事总该有的。”
贺景春抓紧把剩下的账目看完了,这才抬头叹了口气:“祖母的心意,加上二婶婶挑选的人,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陈妈妈给他出了主意:“这种事,男子出面多有不便,便是老太爷也不好随意插手。依奴婢看,不如去问问叶老夫人的意见。哥儿前几日不是还说要去叶家询问铺子和田地的事吗?横竖这丫头的事要一年后才办,咱们也不急于一时。”
她实在是怕老夫人会选些安分的丫头进来,若是老夫人再像对付贺大爷那样对付贺景春,大房就真的彻底没了指望。
贺景春目光一亮,说着立刻铺纸研墨,写了信后笔尖悬在半空又转头笑道:\"妈妈帮我看看,这措辞可妥当?\"
这还是他第一次意义上给叶老夫人写信,往日都是叶氏写信给叶老夫人的。
陈妈妈凑近细看,用指甲轻点纸面:\"老夫人虽也识字,可也不太通文墨,文绉绉的词句她最喜欢了。这儿添句 ' 外祖母慈爱 ',那儿,那儿加上 ' 还望外祖母疼惜垂询 ',老太太看了必定欢喜。\"
到了春闱前一日,考生需要到贡院去报到。
贡院门口热热闹闹的,各路考生或自己,或和家人一起,整条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车马喧阗,人声鼎沸,吆喝声、交谈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等到官兵来驻守后,情况才好了些。
贺景春一路走着,耳边充斥着车马的喧嚣声和人们的嘈杂声,只觉得进了菜市场般热闹。他正随着人流前行,忽觉肩膀被人重重一拍。转头见贺景明挤眉弄眼地指着前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贺景时背着被褥枕头,两只手都拎满了东西,脖子上还挂着几个装着水的牛囊。贺景春和贺景明几个都快笑疯了,这哪是去赶考,这分明是去逃难的吧!
贺景春感受到二夫人和贺景媛的目光射过来,一下子就不笑了,赶忙拍了拍贺景明的背,示意他也别再笑了。
贺老太爷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贺景时这副模样,抚着胡须摇头失笑。
趁着时间尚早,赶忙叫人去街边买了个大背篓过来,老太爷亲自上前整理东西,一边将被褥叠整齐一边笑道:\"我乖孙这是要把家搬去贡院?\" 说得众人又笑作一团,贺景时涨红着脸嘟囔:\"祖父就别打趣我了。\"
等一行人整理得差不多了,礼炮一开,大家就都轰轰烈烈的跑去贡院前排队去了。贺景春则数着人数,一边看着年纪各异的举子,一边听一旁的贺三爷说,今年的考生有快六百人这么多。
等贺景时递了牌子进去贡院里,众人才不舍的回去。
贺二爷则是在一旁一把揪住贺景旭的耳朵,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你要是今年没给我中举,老子把你烤了!”
贺景旭最怕父亲了,耷拉着个脑袋应诺。贺景明听到了这茬,要上马车的脚就停了下来,幸灾乐祸地朝贺景旭挤眉弄眼,和贺景春几个笑话他,却也被贺三爷打了一脑袋:“笑屁,你今年要没给我过了院试,我把你揉到粪坑里!”
这下轮到贺景春在笑他了,笑得眉眼弯弯。
到了庆芳香园的时候,贺景春找了巡铺子的由头溜下来了。贺景明耐不住寂寞,拽着他的袖子撒娇,也和贺景春一起下来,贺景昌则是一心想立马回贺府温书。
贺景明下了车,不由撇撇嘴:“四哥如今愈发老成古板,平日里叫他出去玩,总是推三阻四,也不肯,看书都快看傻了。”
贺景春帮他系紧了松掉的鹅黄四合菱玉丝绦,打趣道:“他一门心思就想着读书做官,自然无暇顾及其他。还有你,跟着我作甚?我是来巡铺子的,可不是来玩的。你再不回去温书,当心三叔叔又要揪你耳朵了。”
说罢,他伸手点了点贺景明圆圆的脑袋,目光温柔。贺景明却搂着他的脖子,满不在乎地笑道:“没事,我爹爹日日给我开小灶,明日周学究的课,我应付得来!”
二人正慢悠悠的走着,贺景春正和他讲着铺子的事情,突然一阵急促的车马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叫嚷声:“让一让让一让!”
贺景春一回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便被一股大力撞得踉跄倒地。
贺景明吓了一跳,忙去扶贺景春起来:“三哥哥!”
同时转头便要发作,和人吵架起来:“有没有长眼睛啊,大白天在这乱跑什么?这么大力,撞伤了怎么好?”
贺景春有些吃痛的揉着肩膀缓缓起身,想要看清是谁。那撞人的小厮满脸焦急,顾不上多说,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又手忙脚乱地将贺景春扶起:“公子对不住!我家二公子春闱要迟到了,实在是情急之下……”
小厮帮着贺景明将贺景春扶起后,看清被撞之人,又是一番连连道歉。
贺景明怒意未消,正要继续理论,被贺景春眼疾手快的拦下了,冲着他摇摇头,才转过头对着那个小厮笑笑:“无妨,春闱是大事,莫要误了时辰才好。”
那小厮连忙哈腰谢过,随即不敢耽搁,赶紧挥手叫了车夫立即走。
就在马车与贺景春擦肩而过时,车窗的帘子被掀开一道小缝,一双眼眸从里面探出,上下打量着贺景春。那目光慵懒又带着几分玩味,忽然间一亮,直勾勾地盯着他。
贺景春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被这目光打量得浑身都不自在,却也不好发作。
待马车疾驰而去,贺景明还在那气呼呼地在原地跺脚:\"三哥也太好说话了!\"
贺景春拉着他走进庆芳香园。茶舍内字画、摆设焕然一新,处处透着雅致。窗台上整齐地挂着几张金笺,皆是文人书生留下的墨宝。这几日因着春闱,来茶舍中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
掌柜的给他们留了个二楼的雅间,端上贺景春爱喝的茉莉汤,又给贺景明上了漉梨浆。贺景明生等着掌柜走了,这才拉着贺景春的衣袖不满道:“三哥,方才做什么拦着我。”
贺景春笑着端来一盘切好的梨子,摇摇头,轻声说道:“你没瞧见那马车檐下的灯笼吗?那上面写着池府。”
贺景明脸色突然很精彩,不由得结巴起来:“靖海侯池家?就是那个,那个,他家有个公子强抢民女不成,差点被靖海侯打死的那个......池家?”
贺景春苦笑的点点头:“莫要与他们起冲突,若真闹出事来,咱们贺家可护不住咱俩。”
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挑眉问贺景明:“你怎么知道被差点打死?”
贺景明嘿嘿一笑,起身挨着贺景春坐下了,和他悄悄咬起耳朵:
“我爹爹曾经悄悄打听过,靖海侯为人刚正不阿,最是严肃明事理了。被打的那个公子听说是靖海侯夫人年纪大了才生下的小儿子,所以被宠得无法无天。那一次靖海侯几乎是动了大怒,真的要被打死,还是你师父把人救回来的呢。”
贺景春听完,随即迷茫的抬头想了一会,这才缓缓道:“嘶......师父确实曾去靖海侯府看诊,那时他正在太医院当值,师娘与我提过此事。”
贺景明兴奋起来,更加小声了:“就是就是,那次还是靖海侯夫人请了旨,要叫宫中太医去给他儿子医治呢。”
说罢,两人对看了两秒,随即笑的乐不可支。随即掌柜上来,给贺景春端了做成兔子模样的玉露膏,和金蟾样的桂花糕,还有一盘橘蜜金桃。
贺景明没见过,瞬间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满嘴含糊道:“好吃!”
贺景春看他吃的样子,也笑的露出牙齿:“好吃吧?其实就是家里常做的糕点,我叫点心师傅做成这模样。眼下春闱,最是需要好寓头的时候,这里的金蟾折桂糕、大鹏展翅团很受欢迎。”
不得不说,吴钰的法子十分奏效。请来的说书先生每日讲古论今,或是说些有的没有的,还推出以诗换茶,将读书人的诗笺挂在茶舍中展示。若是遇到字好画佳的,不仅免了茶水钱,还将字画留存。
如此一来,茶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比先前不知兴旺了多少。
两人说着话,窗外忽然传来说书先生的醒木声,引得贺景明扒着窗户直探头:\"又在讲什么故事?我下去听听!\"
等春闱第九日将近时,贺景春收到了叶老夫人的回信。信中写道,待他明年回叶家,便能见到荣哥儿的新娘子了。
关于铺子和庄子的事务,叶老夫人让他尽管放心,相信吴钰的能力,但也让景春闲暇时还是要亲自去巡查铺子。莫要被人蒙在鼓里,让别人起了心思,自己还傻呵呵的不知道。
至于女使的事情,叶老夫人早就寻了两个在叶家管教着,让景春不用管,只让他好好备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