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站起来,出到外间,坐到毡垫上,看着坐到自己对面的卫如兰,“你早就知道?”
卫如兰打开带过来的提盒,拿出碗酥酪递给孙夫人,“把这个吃了!你憔悴得很。”
“你早就知道?”孙夫人没接酥酪。
“嗯。辉哥儿去问过我,世子也跟我说过,我让他们先别跟你说。”卫如兰将酥酪放回提盒。
“连你也哄骗我?”孙夫人眼泪出来了。
“唉,你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性子骄,现在这个年纪了,还是这样。我问你,你现在怎么想,怎么打算?”卫如兰问道。
孙夫人拧过头,没答话。
“不想活了是不是?从你家老爷走了之后,你早就不想活了是不是?”卫如兰问道。
孙夫人拧着头还是不说话。
“唉,你性子娇,脾气又拧,从前那些年,我从来没能劝动你过,现在,我不知道能不能劝得动你,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让辉哥儿瞒着你。
“我跟着大小姐,头一回遇到辉哥儿,大小姐说辉哥儿满心仓皇,像一只丧家之犬。
“你家老爷有多能干你最清楚,辉哥儿突然没有了这样的支撑,一个人带着永安军,并州是家却不能回,后有追兵,前无去路,他该多难,多害怕?
“大小姐就是看他可怜,才指点他到了这里,和世子爷四爷聚在一起,几个可怜孩子互相支撑。
“你总算回来了,辉哥儿看到你时高兴成什么样儿了,你又不是没看到,就是世子爷和四爷,也觉得你这个长辈回来了,他们心里就有了依靠,这会儿,你要是撒手走了,辉哥儿会怎么样?”
孙夫人眼泪不停的掉,“都是因为我,我们老爷才……”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天下乱起来了,你大哥二哥从前疼爱你都是真的,现在,他们不过是在孙家和你之间有了取舍而已,也许有一天,你我也要做这样的取舍,假如有一天,你要杀了我才能让辉哥儿活,你能怎么办?
“真要到那个时候,你杀了我,难道今天你我这份情义就是假的了?
“大小姐说,乱世过于长久,人就都成了畜生,就会越来越乱。我们小时候,先生教我们,仓廪实而知礼节,都是一样的道理。
“现在已经是乱世了,不同于从前,不是仓廪实的时候了,乱世的苦,除了衣食不周,还有这些往我们心上捅刀子的事。
“可是,乱世了,能怎么办呢?”
孙夫人看着卫如兰,想说话,却没能说出来。
“你自己说过,你在不在辉哥儿身边,辉哥儿大不一样,你想想,你们老爷泉下有知,他希望你怎么做?是死了去陪他,还是咬牙活着,把辉哥儿照顾好?
“再说,邵砺川还活着呢,谢铁衣也活着呢!”卫如兰再次端起那碗酥酪,塞到孙夫人手里。
“馨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我知道,就当是我们做错事该受的罚吧,多苦都得熬着,谁让我们有孩子呢,要么我们苦自己,要么孩子苦,你要是舍不得自己,那就得让辉哥儿去吃这份苦。”卫如兰喉咙哽住,别过了头。
孙夫人哭出了声,托着酥酪,一边哭,一边一口一口吃起来。
袁明辉出了帐篷却没离开,站在门口支着耳朵听帐篷里的动静,听到孙夫人的哭声,长长松了口气,又呆站了一会儿,耷拉着肩膀往自己帐篷回去。
卫如兰一直陪着孙夫人,直到夕阳西斜,天色开始晦暗,才离开军营。
袁明辉陪孙夫人吃了饭出来,晃到辕门外,坐在壕沟边上,仰头看着天边的弦月发呆。
邵瑜在辕门内看着背影落寞的袁明辉,犹豫片刻,提了一坛子酒,拿了两只酒碗,走到袁明辉身旁,袁明辉侧头斜瞥了眼邵瑜,没说话。
邵瑜见袁明辉没出声,在袁明辉身边坐下,拍开酒坛子,倒了碗酒递给袁明辉,袁明辉斜横着邵瑜,邵瑜再将酒碗往前递了递,袁明辉接过酒碗,喝了一大口,再次斜瞥向邵瑜。
“扬州的琼华露,大小姐那些护卫带回来送给樊伯韬的。”邵瑜解释道。
“她们从扬州回来,好像就给樊伯韬带了礼物,有什么讲究?”袁明辉早就纳闷了。
“那位叫魏莲姑的,神箭手,用的那张弓是樊伯韬的传家宝。”
“樊伯韬怎么会有那样的传家宝?”袁明辉惊讶道。
邵瑜摊手,“樊伯韬自己都不知道。”
“嗯,卫妈妈说,阿娘心里的苦,是她做错了事该受的罚。”袁明辉将碗递到邵瑜面前,转了话题。
邵瑜给袁明辉添了酒,自己也倒了一碗。
“有一回,三哥和我差点死了,三哥和卫妈妈哭,说母亲要是活着就好了,卫妈妈说:我们的母亲不是不想活,是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活下来。
“后来,卫妈妈说她要留在大小姐身边,不跟着三哥和我了,三哥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很难过,也很别扭,总有种卫妈妈抛弃了我们的感觉。
“后来,事儿一件接一件,从大长公主的墓道逃出来之后,我和三哥说起卫妈妈,又觉得很庆幸,幸好卫妈妈跟着大小姐走了,要不然,那一回就是生死大劫。”
邵瑜说着话喝着酒。
“陛下真死了吗?”袁明辉问道。
“我觉得他死不死没什么分别,咱们也收到了两三张旨意了,谁理会?”邵瑜啐了一口。
“还是有分别的,他要是死了,并州就要抖起来了。”袁明辉道。
“陛下都没用,一个皇子有个屁用。你从来没去过并州?”邵瑜问道。
“嗯,阿爹和姑姑离开太原之后,祖母很快就病亡了,阿娘说阿爹觉得祖母的死不是因为病了,是被人逼死的。”袁明辉低低道。
“俨姐儿在太原这一阵子,连衣食都不能周全,大小姐是连夜强行把俨姐儿母子带出来的,说是怕再耽误,俨姐儿母子就性命不保了。
“福哥儿还好,俨姐儿瘦得很,就那样,说是已经胖了不少了。”邵瑜的声调满是愤然。
“阿爹说过,一旦乱起,袁景深守不住并州,守不住袁家的基业。”袁明辉伸碗要酒。
邵瑜给他倒了酒,“你回去,取而代之。”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打算绕过邺城,从滏口突袭。”袁明辉答道。
“你得先拿下邺城,不然你补给怎么办?让人断了后路怎么办?”邵瑜立刻接话道。
“我都到太原还愁补给?”袁明辉一脸鄙夷的斜瞥着邵瑜。
“你要是突袭不成被困住了呢?”
“我怎么会被困住!”
“你怎么不会困住?你以为你是谁啊?”邵瑜毫不客气。
“我当然知道,你去摸人家的庄子还能全军覆没,你懂个屁啊!”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是裴清的庄子!那是大小姐的庄子!我好歹还摸上去了,你比我有本事你敢碰大小姐?你去碰个试试!你去啊!”邵瑜叫道。
“你说这话你要不要脸?现在的大小姐跟那时候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是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
“当然是你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你不但不要脸,你还不讲理!”
“怎么,想打架!”袁明辉把手里的碗扔进壕沟。
“打就打,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来!”邵瑜把碗扔进壕沟,把空酒坛子也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