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深秋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过门窗的缝隙,为书房带来一丝清冷。
整个南郑城,都沉浸在秋收之后特有的富足与安宁之中。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梆子,用悠长的调子报着平安。
家家户户的窗棂后,大多已是一片黑暗,或许偶尔能听到几声婴儿满足的呓语,或是老人安稳的咳嗽。
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新麦的香气与市井的烟火气,交织成一片静谧而祥和的氛围,如同给这座城池盖上了一层柔软的天鹅绒。
然而,在这座城市的心脏
——汉中太守府邸的最深处,我的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如同暗夜中唯一不肯安睡的星辰。
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桌案之后。
案上,没有摊开足以让人血脉贲张的兵书战策,也没有标注着敌我态势的紧急军报,而是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地摆放着六份形制各异的卷宗。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材质各异,形态不同。
有的用的是最粗糙、甚至边缘还有些毛刺的竹简,用细麻绳仔细捆扎,上面似乎还带着田野间湿润的泥土芬芳;
有的则是厚实的桑皮纸叠成,封面烙印着特殊的印记,透着严谨与肃杀;
还有的用上了上好的绢布,字迹娟秀,被锦缎妥帖地包裹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更有一份,被鲜红如血的印泥死死封住,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剽悍与决绝。
每一份卷宗,都像是一块形态各异的基石,代表着我自入主汉中这一年来,在一个个不眠之夜里所倾注的无数心血,所做出的艰难抉择,更代表着这片曾经贫瘠动荡的土地,如何在短短一年内,奇迹般地焕发出脱胎换骨的蓬勃印记。
“咚,咚,咚。”
门被轻轻地叩响了,声音克制而清晰,打破了书房内近乎凝固的寂静。
“主公,深夜打扰,元直奉命前来。”
徐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稳中带着一丝属下应有的谦恭,却也透着一丝了然。他显然知道,此刻并非寻常议事之时。
“元直,进来吧。”我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卷宗之上,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徐庶应声推门而入,他身上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
目光扫过室内,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我面前桌案上那六份异常醒目的卷宗上。
他的眼神微微一凝,但并未立刻出言询问,只是如同往常一样,步履沉稳地走到我的身侧,垂手而立,如同一棵沉默的青松,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文。
他深知,在这个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歇息的深夜,我单独召他一人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闲谈,必有石破天惊、关乎未来走向的大事相商。
我伸出手,率先拿起那份最厚重、也最显朴拙的,由粗糙竹简制成的卷宗。
入手沉甸甸的,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承载的丰收重量。
我将它缓缓推到徐庶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陈石今日傍晚,亲自送来的《汉中屯田秋收总报》。”
我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上面记载,今年,我们动用流民、军屯、民屯并举,全境共计开垦新田一百二十万亩。
你力主推广的曲辕犁,已覆盖至七成以上农户。
秋收之粮,除却供给全境所有军民未来一年之口粮、俸禄、种子之外,官仓净增,尚有三十万石战略盈余。”
我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竹简上某个被朱笔圈出的数字。
“汉中所有大小官仓,包括新建的十二座应急仓,如今尽皆满溢,鼠雀难入。
自黄巾乱起,天下纷争以来,汉中,这是第一次,真正实现了‘仓廪皆实’,府库充盈。”
徐庶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份竹简上,虽然他早已从各种渠道得知丰收的喜讯,但此刻亲眼看到这汇总的、详实到每一个县、每一个仓廪“亩产几何”、“仓储几许”的冰冷数字,他的呼吸,还是不自觉地变得沉重了一分,胸膛微微起伏。
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看似只是数字的三十万石战略盈余,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汉中的数万精锐大军,从此拥有了独立于本土后勤的可怕能力,即便脱离汉中,远征在外长达一年,也绝无断粮之忧!
这是争霸天下最坚实的底气!
我将竹简移开,拿起了第二份卷宗。
这份卷宗的封皮是坚韧的牛皮纸,上面清晰地烙着一个凌厉的“弓”字印记,那是孙尚香主管军工作坊后定下的标记。
“这是弓腰姬……尚香她呈上来的《军工作坊甲兵岁造总报》。”
我将它推到徐庶面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一年,军工作坊根据需求,已扩建三次,吸纳各地流落匠人,总数增至三千人。
共计产出制式铁甲一万两千套,长枪五万杆,强弓两万张,弩机三千具,各类箭矢……超过一百万支。”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尤其是,玄甲铁骑所需的全套人马重铠与特制马槊,已不仅全额配齐,更额外打造出了三成的战备冗余,足以应对任何惨烈的消耗。
元直,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的兵器甲仗库,其储备,足以支撑起一场倾国之力、不死不休的大战!”
徐庶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抚过这份带着金属般冰冷质感的卷宗。
一万两千套铁甲!这意味着,我的核心战兵,将彻底告别以往皮甲、札甲甚至布甲混杂的窘迫时代,成为一支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钢铁之中、真正意义上的重装精锐!
接着,是第三份。那是一份用上好江东细绢布写就的简明汇报,字迹清秀舒展,带着独特的笔锋,一望便知出自那位才女之手,卷轴间还散发着淡淡的、宁神的墨香。
“这是蔡大家主持编撰的《汉中官学推行周年简报》。”
我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一丝难得的柔和与期许,
“截至目前,南郑总学堂,已正式招收蒙童五百人,另在沔阳、城固、西城三地设立分学堂,在册学子总数近千。
更重要的是,第一批由官方学堂系统培养的、粗通文墨、明晓律法基础、并能熟练运用算筹的吏员学徒,共计一百二十人,已经通过考核,可以陆续派往各郡县乡亭,协助陈石他们处理基层政务,推广农桑新知。
我们的文脉,正在这片曾被视作边陲武夫之地的土壤里,重新深深地扎下根须,发出稚嫩却充满希望的幼芽。”
徐庶的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毫不掩饰的敬佩之色。
乱世之中,人皆重武轻文,急于扩张武力,鲜有主公会在这立足未稳、强敌环伺之际,便投入大量资源,去做这等看似“迂腐”、短期难见成效的事情。
唯有他的主公,眼光超越了眼前的攻城略地,早已开始为十年、二十年后的长治久安,耐心地播撒着文明与秩序的种子。此乃真正的王者之基。
我没有停顿,几乎是同时拿起了并排放置的第四份和第五份卷宗。
“这是糜贞通过加密渠道送回的《商路拓展及物资购入简报》。”
我示意了一下左手那份,
“她的商队,打着荆襄糜氏的旗号,如今已经成功打通了西至西域诸国、南连荆襄四郡、甚至渗透部分中原地区的庞大商路网络。
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黄金、白玉、香料这些浮财,更是我们极其稀缺的河西良马、并州精铁、以及……伪装成商旅的‘玄镜台’外围成员,从天下各处收集来的、真伪难辨却至关重要的零散情报。”
随即,我又举起右手那份封面素雅、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卷宗。
“这是春华汇总的《医馆设立及军民疫病防治纪略》。
由她主持的‘惠民医馆’,如今已在汉中主要县城设立了七处分馆,系统性地推广她整理编订的《伤寒杂病防治要略》以及《金创急救手册》。
我军将士因伤病导致的非战斗减员率,较之去年,已降至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这不仅保全了战斗力,更在民间赢得了极大的声望。”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份最特殊、也最具冲击力的卷宗上
——那份被马超用指印和鲜红如血的印泥,几乎带着戾气死死封住的陈情书。
我将其拿起,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几乎要灼伤手指的战意,然后重重地、带着一声闷响,放在了所有卷宗的最上方!
“而这一份,”我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是孟起联合吴班等十三位主要将领,联名呈上的《全军战备及请战陈情书》!”
我盯着那刺目的红印,
“里面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用各种方式陈述:
三军饱食,兵甲锋利,士气高昂,求战心切,日夜请战,望主公勿再迟疑!”
六份卷宗,如同六座由粮食、钢铁、文字、金钱、医药和炽热战意构筑而成的、坚实无比的基石,在我与徐庶之间的桌案上,垒成了一座代表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巍峨高台。它们无声,却仿佛有惊雷在其中滚动。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灼灼地射向徐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元直,你看,粮草已足,兵甲已利,人心已安,商路已通,文脉已续,将士请战!”
“我们潜伏在汉中,忍辱负重,休养生息,秣马厉兵这一年,所等待的那个时机……是不是,已经到了?!”
徐庶的目光,从那六份承载着汉中一年心血与未来的卷宗上,缓缓抬起。
他眼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与审慎已然消失不见,整个人因为巨大的亢奋与认同而微微颤抖,脸色泛起潮红。
他对着我,不再仅仅是拱手,而是后退一步,整理衣冠,深深地、一揖到地!
再抬起头时,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
“主公!内政已修,甲兵已足,士气可用!万事——俱备!!”
“好!”
我猛地从桌案后长身而起,厚重的袍袖随动作带起一阵疾风,将烛火都拂得摇曳不定。
我大步流星,几步便跨到了书房中央,那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牛皮军事地图前。
我的视线扫过西南方,那片被群山环抱、看似安稳的益州,刘璋暗弱,刘备虽得孔明,却初入蜀地,根基未稳;
我的视线瞥过正东,那片据守大江天险的江东,孙权虽有周瑜、鲁肃辅佐,却正与曹操于合肥一线纠缠,难以他顾。
最终,我的目光,如同两支被最强硬弓射出的、最锋利的破甲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地、死死地钉在了地图的北方
——那片广袤无垠、连接着胡汉、民风彪悍、盛产良马的雍、凉二州之上!
那片曾经是董卓、李傕、郭汜等西凉军阀肆虐的土地,那片孕育了马超、庞德这等绝世骁将的故土,那片直通司隶、俯瞰长安、剑指中原腹地的战略咽喉要地!
我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牢牢锁定了一个关键节点。
我缓缓伸出手,取下了挂在地图侧方的那支饱蘸朱砂的狼毫笔。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外,在这只有我和心腹谋士徐庶两人见证的、决定命运的深夜里,在那片象征着未知与征服的、深褐色的雍凉大地上,一个名为“天水郡”的位置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画下了一个如同滴血般鲜艳、刺目的……红色圆圈!
那里,是马超梦寐以求、誓要夺回的故乡。
那里,是连接关中与凉州、扼守陇山道的关键咽喉。
那里,将是我这头蛰伏于汉中深渊之下的潜龙,腾空而起,搅动风云的第一个猎物与跳板!
“啪!”
我将朱笔掷于笔架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骤然转身,看着身后同样心潮澎湃、激动不已的徐庶,我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铁交击的铿锵之音,清晰地响彻在这静谧得能听到心跳的深夜书房。
“一年休养,潜龙在渊……”
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狂傲,仿佛能将这秋夜寒意都驱散的弧度。
“……够了。”
言毕,我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对着书房门外,运足中气,高声下达了那道酝酿已久、石破天惊的将令!
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穿透厚重的木门,撕裂了汉中沉静的夜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传向远方:
“传我将令!”
“召集全军,所有校尉以上将官,文官秩比六百石以上者,三日后卯时,于汉中府衙正堂,共议北伐军机!”
命令既下,如同一道积蓄了太久太久的九天惊雷,终于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轰然炸响!
潜伏于深渊之中的巨龙,已然睁开了冰冷的竖瞳,调整着呼吸,蓄满了力量,终于发出了它那注定要震动九州的第一声……裂天长吟!
北伐曹魏,争夺天下的宏大序幕,自此,在汉中这个看似偏远的舞台上正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