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在汉水之上又航行了一日一夜。
距离夏口越来越近,江面也逐渐开阔起来。
关羽的水军调度有方,船只虽多,却始终保持着严谨的阵型,斥候船在前后来回游弋,时刻警戒着可能出现的曹军水师。
旗舰的船舱内,气氛依旧压抑。
主公虽然在关羽、张飞等人的劝慰下稍稍振作,但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散去。
长坂坡的惨败,数万百姓的离散,以及荆州大部分土地的沦丧,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孔明正与主公低声讨论着抵达夏口后如何与刘琦公子交涉,以及派谁出使江东最为合适。
元直则坐在角落,闭目养神,但从他偶尔微蹙的眉头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我站在船舷边,眺望着宽阔的江面。
江风吹拂,带着水汽和些微的凉意。
表面上,我与众人一般,为眼下的困境和未卜的前途而忧心忡忡,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远方,仿佛在思索着破局之策。
然而,我的内心深处,却紧绷着一根弦,等待着一个至关重要的信号。
根据之前的严密计划,“暗线”的核心团队
——包括糜贞、蔡琰、貂蝉,以及崇文馆的学者、格物工坊的技师、玄镜台的骨干和那支绝对忠于我的精锐私军
——应该已经携带所有关键的物资、图纸、资料和设备,利用我们早已秘密打通并掌控的几条隐秘水道,避开了曹军的耳目,抵达夏口附近一处预先选定的、极其隐蔽的登陆点。
那里有玄镜台早已布置好的人手接应,并准备了后续转移和安置的周全方案。
这条“暗线”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我未来所有计划的根基。
如果“暗线”出现任何差池,那么长坂坡“明线”所承受的一切牺牲和风险,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将失去赖以依仗的核心力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臣”,未来之路也将变得无比崎岖,甚至可能彻底断绝。
因此,尽管表面上我必须与主公、孔明他们共患难,为眼前的危局殚精竭虑,但我心中最焦灼的,始终是那条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线”。
我需要一个确切的消息,一个最终的确认。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船舱内的讨论仍在继续,江面上的风浪也似乎平静了一些。
我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江面,实则在仔细观察着每一艘靠近我们船队的船只,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渔船或小舟。
按照约定,石秀会亲自负责传递这最后确认的消息。
他会伪装成一个普通的渔夫,在船队靠近夏口时,寻找机会接近旗舰,用我们之间约定的、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一个简单的确认信号。
这个信号,只有我能懂。
就在我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从下游逆流而上,朝着我们船队的方向划来。船头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渔夫,皮肤黝黑,动作娴熟地摇着橹。
他的船上放着渔网和鱼篓,看起来与江上讨生活的普通渔民别无二致。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无波的神情。
我看似无意地调整了一下站立的位置,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但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那艘乌篷船上。
乌篷船不紧不慢地靠近,似乎只是想从我们庞大船队的边缘穿过。
船上的“渔夫”甚至没有抬头多看我们这些官船一眼,只是专注地摇着橹,口中还哼着不成调的、当地渔民常唱的小调。
当乌篷船与旗舰交错而过,距离最近不过十几丈时,那“渔夫”仿佛是因为摇橹累了,停下来歇了口气。
他抬起手,摘下斗笠,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重新戴上斗笠。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左手看似随意地在船舷上敲击了三下,然后右手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类似整理渔网的动作。
三下敲击,轻重分明,间隔匀称。
整理渔网的动作,食指微微弯曲,指向东方。
就是这个信号!
“暗线”一切顺利,人员物资全部安全抵达预定地点,已开始向东部预设的秘密基地转移安置,无一伤亡!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刷过我的四肢百骸!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这步险棋,我走对了!
在曹操虎豹骑的铁蹄之下,在数十万大军围追堵截的绝境之中,我成功地将我未来事业最核心的根基,完整地、毫发无伤地转移了出来!
糜贞、蔡琰、貂蝉她们都安全了!
崇文馆的知识火种、格物工坊的技术萌芽、玄镜台的神经中枢,还有那支凝聚了我无数心血的私军……所有的一切,都保住了!
巨大的喜悦几乎要让我颤抖,喉咙里仿佛哽住了什么,眼眶也有些发热。
但我强行压制住了这股汹涌的情绪。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江风灌入肺腑,让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我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此刻,我依旧是刘备麾下那个忧心忡忡、为前途殚精竭虑的谋士陆昭。
我的喜悦,我的成功,必须深埋心底,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哪怕是孔明和元直。
那艘乌篷船,在传递完信号后,没有丝毫停留,继续摇着橹,朝着上游划去,很快就汇入了江面上星星点点的其他船只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玄镜台精准高效的运作,是石秀过人的胆识和伪装能力,更是我们整个团队无数个日夜周密计划和严格执行的结果。
鱼翔浅底,密语已达。我心中的那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我缓缓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船舱内。
主公依旧眉头紧锁,关羽、张飞面色凝重,孔明羽扇轻摇,神色间带着思虑。
他们还在为“明线”的未来而担忧,为如何在这绝境中求得一线生机而苦苦思索。
看着他们,再想想刚刚确认安全的“暗线”,一种强烈的对比感在我心中升起。
一边是损失惨重、前途未卜的“明路诱饵”,一边是完整保全、生机勃勃的“暗线根本”。
这种反差,既让我感到一丝对“明线”众人的愧疚,更让我坚定了自己独立发展、两手准备策略的正确性。
若非如此,此刻的我,恐怕早已和他们一样,彻底陷入绝望和被动的境地,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和江东孙权的“仁慈”之上了。
但现在,不同了。
虽然眼前的局面依旧扑朔迷离,曹操大军随时可能追来,夏口能否容身,联孙能否成功,都还是未知数。
但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我有了可以依仗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股力量,将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成为我撬动整个棋局的支点。
“子明,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孔明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他不知何时停下了与主公的交谈,正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
我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凝重,微微摇头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抵达夏口之后,我们该如何应对刘琦公子那边复杂的人事,以及……曹军水师若是追来,这江面之上,怕是也难保万全。”
我刻意将话题引向当前的困境,表现出一个谋士应有的忧虑。
孔明闻言,点了点头,认同道:
“子明所虑极是。江夏虽有长江天险,但刘琦公子初掌兵权,内部未必稳固。且曹操水师实力亦不可小觑。我等确实需要早做打算。”
元直也睁开了眼睛,接口道:
“夏口并非久留之地。当务之急,是尽快说服刘琦公子,并立刻遣使赴江东,促成孙刘联盟。唯有如此,方能与曹操抗衡。”
他们的讨论,又回到了“明线”的策略上。
我适时地加入讨论,提出一些关于如何与刘琦周旋、如何选择使者、如何措辞说服孙权的建议,表现得与之前并无二致,甚至因为心中大石落地,思路反而更加清晰,提出的建议也更显周密。
没有人察觉到,就在刚才短短的一瞬间,我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的狂风骤雨,又迎来了一片怎样的雨后初晴。
玄镜密语,如鱼翔浅底,无声无息,却已改变了水下的流向。
这盘棋,虽然依旧凶险,但我手中,已经悄然多了一张足以改变全局的底牌。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江水依旧奔流不息,前路依旧迷茫。
但我的心中,却已燃起了一簇更加明亮、也更加坚定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