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第二天。
训练场边的泥炭沼泽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光,北面山峦吹来了刺骨的寒风,掠过水面荡起细密的波纹。
训练场上,火把已经熄灭了。木桩上残留着昨夜燃烧后的黑色烟痕。
费拉教长站在训练场中央。
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羊毛外套,领口竖着站在这寒风之中。
那两撇白色的翘挺八字胡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微光。他眼睛半眯着,看着远处沼泽水面上升腾的白色雾气,目光有些空,像是在走神。
昨晚多布里茨的加入,让他不得不提前叫停了训练计划。
毕竟不是谁都有多布里茨那般反常识一样的圣光恢复能力。
虽然说有这样的想法很是冒昧,但费拉教长不得不承认的就是。
正常的圣殿骑士想要呼唤圣光都得卑微地祈祷才能得到一点点回应,即便像贝内托主教这样被圣光青睐的人也只是将对他亲昵的圣光当做了朋友或者孩子一般看待。
然而在多布里茨这里,这位骑士长对圣光的态度就十分奇怪了。
虽然说他对圣光的信念依旧是十分坚定的,但他呼唤圣光的语气就像是在呼唤自己的动物伙伴一样。
说得再冒昧一些就是,多布里茨呼唤圣光的样子就像是在对自家的狗说“加油,布鲁斯,你可以的!”一样。
然而即便都是这样了,圣光还是依然回应了他的呼唤。
他越是如此,圣光的回应就越是明显。
如果说贝内托主教那种能够让圣光微粒主动归附亲和力还能归功于他对圣光之道的深刻领悟和全新的道路,这些缘由费拉教长尽管有些不够认同,但是从原理上却能够理解。
然而在多布里茨骑士长这里,他就搞不懂了,他完全看不明白对方这究竟是什么见鬼的原理?!
圣光为什么在他这里是独一档的存在?!
费拉教长其实很想教导这位性格热情的年轻人,但他对圣光的使用方式却是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看到。
看多了总感觉会像他在一位远东朋友介绍的那样走火入魔。
正因为如此费拉教长对于这位特立独行的小教友通常是敬而远之的,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有些事情却不是他想避开就能够避开的……
“费拉教长,这次怎么只打两场就没了,我还想学学您那战锤的技法呢。”
就在费拉教长有些郁闷的时候,多布里茨找了过来,语气多有抱怨。
面对这位自己不是很想见到的年轻人,费拉教长面无表情地狡辩道:
“你来的时候我已经陪怀亚特他们练习了很久,现在没多大精力教授你技巧。”
他顿了顿,看着这位留着板寸发型的年轻人说道:
“而且你也并不适合使用战锤。”
费拉教长解释道:“我之所以使用战锤作为武器,是因为我在圣光的感悟上能力有限,凝结圣光的速度不快,所以才需要战锤这种攻击速度慢,但每一击都能打出足够伤害的武器。”
“你现在对圣光的感悟在我之上,圣光也总会回复你的请求,你其实并不需要学习我的战法。”
费拉教长摇着头说道。
多布里茨想要多说一些,却被费拉教长给应付过去了。
然而多布里茨骑士长并没有气馁,他依旧好学地问着各种问题。
此时的他站在费拉教长面前,双眼亮晶晶的,脸上带着那种灿烂到没心没肺的笑容。
多布里茨是真的很喜欢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教长。
他的师傅以前就是老教长的学生,而他的一些剑术和理念也是从师父那传承下来的,而他师傅又是从老教长那毕业的。
因此在之前忙完了开拓营地的事情之后,多布里茨就很喜欢找费拉教长交流武艺,并且探讨圣光之道。
后者的话不知道是为什么,费拉教长在和他讨论过几次之后就避而不谈了,可能是作为圣殿骑士在这方面不够专业的缘故吧,教长只是让他去问贝内托主教,而他自己却不愿再度提及了。
但前者就好多了,费拉教长在武艺教学这方面一直都是尽心尽力的,只是这段时间在对练的时候刻意强调了他不要使用圣光。
可能费拉教长是想要让他不要过度依赖圣光,先打磨自己的武艺,毕竟只有更加强劲的武艺才能配得上圣光对他的期许。
一想到费拉教长为了能让他不愧对圣光,竟然做出了如此多的思虑,多布里茨当即就感动了起来。
他忽然一下子就有了无比的干劲,双眼像是冒火了一样莫名兴奋了起来。
他一下子就将语速变得极快,他声音洪亮地围着费拉教长转着圈圈。
“教长,那不用战锤的话,我用什么武器合适?”
“教长,我现在的剑速总感觉不够快怎么办?”
“教长,我现在这种金色的圣光和以前的白色有什么区别,在战斗的时候要不要单独分出来特事特办?”
“教长,我在绕后突袭的时候祈祷圣光是默念好,还是出声好?”
“教长,战斗的时候圣光是覆盖全身好,还是集中在武器上好,或者全都要?”
“教长,圣光用完了之后我每次恢复都没有怎么正式祷告,圣光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教长,我一天最多呼唤几次圣光比较好,太频繁圣光不会怪罪我吧?”
“教长……”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全力开火的重机枪一样不带停的。
费拉教长尽管对这位年轻人有些敬而远之,也不太想和他纠缠,但既然对方是抱着问题过来的,他还是耐心地回答了起来。
不过态度嘛,就有些随意了……
“用你顺手的。”
“多练。”
“本质一样,没必要。”
“随你。”
“看情况。”
“不会。”
“你想呼唤几次随意,反正圣光都会回应你的。”
“……”
费拉教长的回答都很简短,除了最后那句之外每个答案不超过十个字的。
他回答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也主动忽视了围着他转圈的多布里茨。他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但他每回答完一个问题,多布里茨更加兴奋了一度。
多布里茨没有在意费拉教长那看着就有些敷衍的态度,他继续围在教长身边追问着,就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一样。
他的每个问题都不同,但都围绕着圣光、战斗、训练。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在训练场边缘不断徘徊着。
晨光渐渐亮了些,但天还是灰的,云层很厚看着像是那种风雨欲来的阴天一样。
吸血鬼们虽然靠着在满世界修建通天塔,在高空中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幻象魔法,并通过这个幻象幕布隔绝了太阳的踪迹。
然而他们的这一做法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
幻象魔法只是隔绝了太阳的踪迹,但太阳光却是依旧能够透过魔法幕布投射下来。
唯有通天塔数量最多的旧大陆靠着通天塔聚集起来厚实的云层才彻底隔绝了光线。
然而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以往该是什么样的,依旧是什么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了太阳的踪迹,很多地方的人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日夜交替的现象。
再加上帝国的刻意造谣关于太阳的言论,这个问题也就成了很多新生代人类当中悬而未解的难题。
除了作为帝国核心的旧大陆之外,帝国的其他地方依旧维持着与几百年前几乎没什么差别的日子。
只有修建有通天塔的首府地区才会有着更厚的云层能稍微遮挡一点光线,但肯定是比不上旧大陆那般极端,顶多也就常年维持着一种灰蒙蒙的样子。
费拉教长代替教廷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过永久沉浸在夜色中的旧大陆。
他结交过很多的人,有好的、有坏的、有高尚的、也有卑劣的,但从未有过像是多布里茨这样让他根本看不懂,还有些无可奈何的人。
早春的寒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沼泽的湿气拂在了费拉教长的脸上。
此时在多布里茨不知疲倦的询问声中,他竟然开始回想起了昨晚的场景。
那时候的多布里茨站在他对面,胸甲上全是锤印,有些地方凹陷下去,边缘的皮革都裂开了。
他脸上有擦伤,额角也破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在下巴凝结成暗红的痂。
但他还在保持着那个标志性的笑容,嘴角咧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并且竖着大拇指握拳在胸前。
战斗带来的伤痕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到他,只见他毫不在乎地甩了甩手的血液,然后举着剑盾兴奋地高呼着:
“圣光啊,就是现在,我们冲啊!!”
然后璀璨的金光就从他身上涌了出来。
不是一点点的渗,而是像泉水从地底喷发一般涌了出来,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
那金光很浓、很亮,像正午的阳光忽然砸进黑暗里一般刺得人眼睛发疼。
光芒流淌,顺着他手臂蔓延流过胸甲上的锤印、流过脸上的伤口、流过了他手背的伤口。
所过之处,凹陷的甲片慢慢鼓起来,裂开的皮革慢慢合拢,那些划破的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整个过程不到十次呼吸的时间。
即便是同样觉醒了璀璨圣光的怀亚特骑士都没有他这么豪横。
毕竟呼唤圣光治愈伤口对于他们圣殿骑士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让圣光顺手把凹陷的盔甲和断裂的皮带一起修复了,这就很不对劲了!
此前的时候费拉教长也很奇怪,圣光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能力了?
而多布里茨这家伙却摸着后脑勺解释道,那是他在工作队的时候工具被用坏了,他想着能不能让圣光帮忙修修。
毕竟当时他们工作队所在的第40号开垦营地距离文德镇路程最远,工作条件也最为艰苦,想要更换或者维修都十分困难。
但是工具缺失又会影响到他们的工作进度,万一进度没赶上耽误了后面的播种不就得出大问题了?
于是乎在一番奇怪的心路历程的指导下,他竟然真的因为这件事去祈求圣光的帮助了,然后圣光也回应了他的期待。
现在他手上的圣光不仅能够治愈身体上的伤痛,就连坏掉的东西也能够修复。
当然按照多布里茨的说法,这种修复能力也是有限的,只能修复一些简单的东西。
太复杂的或者太大的他就无能为力了。
之前的时候工业部的人就想着让他过去帮忙修复一些受损的蒸汽设备,然后当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将那个锅炉给修好之后,叶列茨基他们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那时候多布里茨才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什么锅炉内部是应该有花纹的。
根据地的人后来推测,多布里茨骑士长的这种修复能力应该是建立在他个人的认知或者某种集体认知之上的。
也就是说想要真正修复报废的魔纹蒸汽设备,就必须在广大的民众中间普及关于锅炉以及魔纹结构的知识,最好还能让大家做到举一反三的程度才可以。
因此这个提案在当时就被废掉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现在有且只有多布里茨骑士长一个人拥有这种力量。
所以,与其关注这种力量的使用范围,大家可能更关注的是怎么样让其他的圣殿骑士也领悟出来。
然而这样的想法很好,但想要实施却是十分困难的。
就像现在费拉教长一样,他知道多布里茨身上应该有着一条全新的圣光之道在等待着自己,但他不管怎么样也学不来对方的那一套见鬼似的操作。
抱着这样憋屈的心情,他们两人在绕着学校溜达了一大圈之后又结伴回到了训练场边上。
此时这里已经站满了人,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进行实战训练的学徒们,今天终于可以在训练场上开始正常的对练了。
学徒们大约六十多人,分三排站着,每排二十人左右。
这是学校里低年级的学徒们,其他年级的人有的正在训练场边上整备,有的则是还在教室里学习着专业课程。
训练场上的学生们外面套着一层硬牛皮制的皮甲,里面都穿着灰色的训练服。
他们身上的布料有些粗糙,洗得有些发白,有些地方甚至还打了不少补丁,但都挡不住学员们脸上认真的表情。
怀亚特、戈蒂埃和洛泰尔骑士此时也在场上,他们正在辅助这里的老师们进行教学。
怀亚特站在最前面,指导着第一排的学徒。
他穿着全套训练甲,左手持盾,右手握剑在示范着自己最为擅长的战斗动作。
他没有戴头盔,金色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了额头上。他每做出一个动作的时候都要停一下,然后仔细讲解,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刺的时候,脚要稳,腰要挺,肩要松,注意盾牌的配合。”
“我现在先演示没有盾牌参与的动作,你们看好了。”
他说着,示范了一次。
右脚前踏,身体前倾,右手前刺,剑尖指向前方。
他把动作放得很慢,但却依旧维持着很标准的姿势,每个关节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剑刺到尽头就当即停住了,手臂伸直与肩平齐,停了三秒,才收回站直。
“看清楚了吗?”
他问道,学徒们齐声回答:
“看清楚了!”
怀亚特点点头,退到一旁,然后让学徒们当着他的面也做一遍。
在另一边,戈蒂埃这位老骑士也在指导用自己的方式指导着学生们。
他今天穿着一身锁子甲,外面套着皮背心。他没有拿武器,而是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扫过学徒们的脸厉声说道:
“现在,两人一组,面对面。”
“先互相打一遍,让我看看你们的动作,再帮你们找出错误。”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学徒们很快就按照他的命令动了起来,分好了组,间隔十步面对面站好。
每个人都握紧了手里的木剑,目光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同伴。
戈蒂埃看着他们站好,微微点头后说道:
“开始。”
学徒们当即就开始用着较为生疏的技法对练。
他们大多按照之前剑术课上学到的动作一样,右脚前踏、身体下沉,然后木剑刺出。
大家学到的理论都是一样的,但具体的动作却是参差不齐的,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直,有的歪。
木剑划破空气的声响混在一起,像一群蜜蜂在飞一样。
戈蒂埃背着手走在外围,他的目光在每组人之间移动,看到动作不规范的,就停下多看几秒,然后走过去一一纠正。
他的眼光很老练,虽不及费拉教长那边狠辣,但也总能找出学员们的错误。
而目光来到洛泰尔那一边就是另一副光景了。
此时的他脸上还有淤青,左眼眶青紫,肿得像塞了个小苹果一样。
但他却没有在乎脸上的伤势,反而站得很直。他也在学着戈蒂埃骑士那样让学徒们对练,并且帮他们挑错。
然而比起眼光老练而毒辣的戈蒂埃,他的教学就简单粗暴地多。
看到有人动作太慢,他就皱眉;看到有人发力不对,他就撇嘴;看到有人脚步乱,他就摇头。
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亲自下场和学员们对练起来。
虽然他教学的能力是三个人当中最差的,但是却意外地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其余的老师们有的在训练场这帮忙辅助,但更多的还是在周边带领其他年级的学生完成必要的课程。
等低年级的用完训练场之后才会带着学生们进去。
看到费拉教长的到来,老师们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就继续教学。
而学徒们则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没看费拉教长,没看多布里茨,没看任何人。
眼睛只盯着对手,盯着对手的剑,对手的脚步,对手的肩膀。
木剑碰撞,发出咚咚的闷响。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但没人擦,只是眨眨眼,继续。
费拉教长站在训练场边缘看着,没有说话。
多布里茨站在他旁边,也看着,但他眼睛却是亮亮的,像两团火在里面燃烧着一样,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此时一个职工从前门那跑了过来。
他穿着和革命军一样的灰色工作服,袖口挽到手肘,脸上带着一丝焦急的神色。
他跑到训练场边缘,在距离费拉教长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喘了口气,然后立正,抬手敬礼。
“校长,根据地来人了,听说是要邀请你去看一种飞行器的展示。”
“过来的小同志询问您现在是否有时间过去?”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费拉教长此时正在应对多布里茨的询问,听到有这回事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职工,点了点头。
“嗯,你回复他们我马上就来。”
职工再次敬礼,然后转身就朝前门跑去。
费拉教长也转过身来,看向怀亚特的方向说道:
“怀亚特,训练场这里的事情你负责。”
怀亚特听后,立正点头。
“是!”
费拉教长又看向多布里茨,而多布里茨也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在问“我也去吗?”
费拉教长虽然不太想辜负这个年轻人的热情,但为了能让自己清净些还是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这次你留下。”
接着费拉教长又朝着怀亚特骑士的方向说道:
“怀亚特,更改一下命令,现在由多布里茨接管训练场这里的事宜,一切都以他的方案为准。”
多布里茨原本的肩膀塌了一下,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很快又挺直了起来。
“教长,训练场这里的事务真的可以交给我?!”
“真的,你随意就行。”
反而教长回应的声音不是很大,在说完之后就转身朝前门走去。
他的脚步很快,羊毛外套的下摆随着步伐在摆动,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面灰白色的旗帜一般在不断远离。
多布里茨看着他走远,直到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墙壁之后,才收回目光。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木剑,手指摩挲着握柄上缠的麻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训练场中央。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木剑,然后脸上露出了那标志性的笑容。
“大家都过来,我这里有个新的训练方法,让我们来试试吧!”